第一章:
破落的窗戶連個栓子都沒有,上頭糊著的擋風的紙還是前年過年時秦三妞和她娘一塊弄的,如今早已擋不住什么風寒了,隨著窗牖在寒風下噼里啪啦的軟弱甩動著,以低伏的姿態(tài)屈從在漸漸升起的月光下。
秦福根今天又和宋寡婦廝混在了一起,兩人正在主屋里風流,秦三妞和往常一樣被趕到了這一處柴房里過夜。她熟門熟路的從一邊的耗子堆里抽出些茅草,這番動作驚起了好幾只耗子嘰嘰喳喳的亂竄,不過周折一番,好歹是把窗戶上的窟窿眼堵上了,擋住了外頭呼嘯的寒意。
秦三妞攏了攏自己破了洞的衣袖,瘦弱的身軀縮靠在一起。她在一邊的茅草堆里勉強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然后閉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睡過了一個晚上。
天色還是深沉的黑,明亮的月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了無蹤跡,只從薄薄的云霧間透出一丁點太陽的光亮來,耳邊響了一個晚上的老鼠叫聲慢慢的伏了下去,村子里零零散散的幾只公雞躍躍欲試的開始一聲長一聲短的打鳴。秦三妞坐起身來搓了搓發(fā)涼的雙手,然后站了起來。
柴房有一處小隔間,就用作灶間。秦三妞雙手發(fā)麻的生了火,等火苗旺起來后哆哆嗦嗦的烤了一會兒火,才漸漸將整個麻木的身子給緩了過來。
又是新的一天。
秦三妞架了兩塊大柴進灶膛里,讓火慢慢的燒,自己則從一邊的雞籠子里掏出兩個雞蛋,留下一個雞蛋放進自己的兜里,另外一個洗干凈扔進了鍋里。
她每天攢下一個雞蛋,一個月拿去賣一次,也能攢出三十文錢。這些錢她自己偷偷放著,備著準備萬一,不像她母親,秦三妞一向知道為自己留退路。
秦福根今年三十六歲,要說也是一個要相貌有相貌,要手藝有手藝的,老老實實過日子總不會差,可他偏偏生了個懶散沒出息的性子,唯一的媳婦兒生病死后不盼著找個正經(jīng)女人來照顧他們父女的生活,而是成天和些烏七八糟的女人滾在床上。也就得虧秦三妞從小跟著她娘,是個能干又懂事的脾氣,不然日子眼見著要更苦,恐怕連現(xiàn)在這樣的勉強生計都維持不了。
宋寡婦昨夜和秦福根風流了一晚上,這會兒子梳好了頭發(fā)就在房門口歪歪的站著,胸口最上頭的兩個扣子是松垮垮的,一低頭就能瞧見里頭的春光。便是一言不發(fā)也能透出狐媚來,這股子風騷不知騙了村里多少男人上了她的床。
她攏了攏抹了發(fā)油梳的整整齊齊的頭發(fā),高聲沖著煙囪正冒著煙的灶間頤指氣使的喊道,“丫頭,早飯做好了么?”
秦三妞站在灶間里沉了臉,不僅沒應聲,還干脆砰的一聲將灶間的們給踢合上了,當場甩了宋寡婦的臉子。
“嘿,這丫頭反了天了,”宋寡婦眉梢往上一挑,用力的拍了拍自己身后的房門,“秦福根!秦福根,別睡了,自個兒閨女,出來管管!小小年紀就一潑皮樣,以后倒貼幾百文錢都沒人敢娶!”
秦福根攏了攏外衣從屋里走出來,臉上松松垮垮的沒多少精神,他一看見宋寡婦,立刻露出一點笑意,不安分的伸手在她的胸前捏了一把,不太正經(jīng)的道,“一會兒吃了早飯,再去床上玩玩?”
“呸!老娘還有事要做呢,誰還陪你玩?”宋寡婦笑罵道,拍開了他的手,“早飯,哪兒來的早飯?我剛才不過是叫了你女兒一聲,人當著我的面把門都個關(guān)上了,這是個什么意思?”
耳朵里聽著宋寡婦在外頭編排自己,秦三妞也不以為意,她自顧自的忙活自己手上的活。掀開鍋蓋,看見粥噗噗的煮開了,又把柴火往外抽了抽,讓灶膛里的火勢小了些。
里頭的雞蛋被撈出來在涼水里泡了半刻鐘,然后被秦三妞利落的剝了殼用刀切成兩半,一個碗里放一半,又在上頭盛好了粥,蓋著便一點都看不出來了。
秦福根推了門進來,看著秦三妞道,“關(guān)著門作甚?”
秦三妞將剛才卷起來的衣袖往下拉直了,露出好幾處補丁,她抿了抿嘴,道,“剛才外頭風大,腌臜東西盡想往屋里來,我這兒做著飯呢,怕臟!
宋寡婦后腳跟著秦福根呢,聽見這話直恨得牙癢癢,她狠狠地刮了一眼秦三妞,就這牙尖嘴利的小丫頭,她早晚找機會收拾她!
秦福根的日常起居都是秦三妞照顧的,除了說到錢,其他的事情上他多是不太管秦三妞的。秦三妞這么一說,他也就沒有再追問什么,只看著灶臺邊上放著的三碗粥,問道,“有雞蛋的是哪兩碗?”
他們父女兩個平時正好一個人半個蛋,今天有宋寡婦在,秦三妞的蛋是必定要讓出去的了。
秦三妞自己拖過一個碗,“剩下的是有蛋的,”她快手快腳的夾了一大筷子的咸菜,端著粥碗走了。
從宋寡婦旁邊過時,還在她那簇新的繡花鞋上狠狠地踩了一腳。
宋寡婦哎呦的怪叫了一聲,追上去要打,秦三妞已經(jīng)端著粥碗快步跑出了自家小院子了,她只得作罷,在心里又為秦三妞記上了一筆。
秦三妞蹲在墻角,用筷子往粥碗地下一挑,半個雞蛋就浮了起來,她兩口嚼碎了吞進肚子里,耳邊便又聽見了宋寡婦的罵聲,她嘴角勾起一個冷笑,嘩嘩嘩的將碗里的粥盡數(shù)的喝光了。
沒一會兒,宋寡婦就從院子里出來了,她拎著一只小籃子,里頭不知道裝了什么,扭著屁股快步的走了。秦三妞盯著她的背影,在心里啐了她一口。就知道每回過來都要卷著帶點東西回去,幸好昨兒個她就先把值錢東西給藏了起來,不然這一個月的花她又是白繡了。
宋寡婦的姘頭不少,半個村里的光棍男人恐怕都在她的床上睡過,她一個寡婦,也就全指著從姘頭那兒拿點東西來過日子了。
“爹,我去李嬸那兒繡花了,”秦三妞放下碗筷,從柴房的一角翻出自己藏好的針線籃子,又把自己攢了一個月的雞蛋放進籃子里,對著主屋喊了一聲,也沒等里頭的人答話,轉(zhuǎn)身就走了。
秦福根隔了一會兒才從屋里慢慢吞吞的走出來,追到院門口,盯著秦三妞的背影瞧了一會兒,心里想著宋寡婦剛才說的話。
“三妞的年紀不小了,嫁人就是眼見著一兩年的事情,她現(xiàn)在照顧你是照顧的挺周全,可是等她成親以后呢?你看看村里頭成了親的閨女,有幾個是想著自己爹的?不從你這兒搜刮點東西過去補貼夫家都是好的了!再者說,她嫁人,你有多少錢補貼嫁妝?”宋寡婦嘴上生花,沒兩下就把秦福根繞暈了,“城里頭的司家,每個月都要招一批丫頭的,這明面上是丫頭,底下其實就是找小老婆呢,因此錢也給的多一些,像是三妞這樣的姿色和樣貌,十兩銀子再輕松不過了,”
十兩銀子,秦福根低頭拿自己的兩只手比劃了一下,十兩銀子那是足足夠他吃喝一年不用愁了。
秦福根心頭的想法不由得有些松動了,他難得換了身衣服,梳好了頭發(fā),站到村口等牛車,花了兩文錢順路去了城里,準備自己上門去司家問一問。
那邊,秦三妞把雞蛋都給了李嬸,在她面前仔仔細細的數(shù)了一遍,才笑道,“李嬸,又得麻煩您了,”
“這不就是順手的事情,”李嬸擺擺手,從自己的荷包掏出三十個銅板,不由分說的塞進秦三妞的手里,“這是賣雞蛋的錢,你自己收好了,可別讓你爹看見!
“謝謝李嬸,”秦三妞將貼著里衣的錢袋拿出來,小心地把銅板數(shù)好了放進去。
攢雞蛋的事情她已經(jīng)做了好幾年了,除去中間零零碎碎的花了一點,上個月正好讓李嬸幫忙將一千個銅板換成了一兩碎銀子,算是攢了一個整數(shù)。
她每個月做一些繡花的活,多多少少也能有兩百文左右的銅板,這些錢買賣米和面,是夠他們父女兩個人吃喝的了。地里的活,秦福根是不去干的,他將田地給了別人種,一年到尾能得兩石糧食,除此之外,基本就沒有其他收入了。
秦三妞的娘去世前,母女兩個人一起繡花做活,家里的生計還能勉強維持,如今卻是連肉也吃不上一頓,日子越發(fā)的艱難起來。
李嬸在秦三妞的娘生前就對她們母女有所幫扶,如今瞧著秦三妞可憐,更覺得秦福根可恨,不過她能做的畢竟也少,除了幫秦三妞換些銀子,也就只是趁著她過來做繡花活的時候給人吃兩口昨天晚上剩下的肉菜。
秦三妞在李嬸家呆了大半天,等到日暮才回到家里準備做晚飯。早上吃了一碗粥和半個雞蛋,要不是中間還在李嬸家里吃過一點,秦三妞一定是要覺得餓的。她如今十四歲,正是長身子的年紀,恨不得想到就要吃一點,可卻偏偏生在一個一窮二白的人家,半夜餓醒了也只能給自己灌兩口涼水再勒緊褲腰帶過活。
第二章:
這樣的日子總有一天會到頭的,秦三妞心里有著自己的打算與考量。她已經(jīng)自己攢了一兩銀子,這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再過一年多她就要嫁人,無論嫁去什么人家,只要自己用心過日子并給自己留足了后路,絕不像自己娘一樣傻傻的為一個男人忙活了半輩子卻沒撈到一點好處,反而落了個早早病死的下場。
沒有誰是完全靠得住的,除了自己。
秦三妞推開自家的院門,卻沒想到家里空無一人,主屋的門緊緊的鎖著,她走過去用手推了推,里頭沒有傳來任何回音。她放下手里的籃子,從一邊的磚頭縫里摸出把生銹的鑰匙來,把主屋的門給打開了。
炕上的小桌子還散落著一點新鮮的點心渣子,想來是昨天秦福根偷拿了她繡花的錢給宋寡婦買了糕點吃。秦三妞冷著臉,走過去在床邊的枕頭下面翻了翻,果然找出了剩下的半包點心,她坐在炕上,一口半只,將半包點心吃了個干干凈凈,然后這才起身去灶間燒火做飯。
秦福根從村口的牛車上下來,抬眼看見自家的煙囪里冒出陣陣的煙氣。他是自己一個人在城里吃過好了的,餓倒是不餓,不過他心里想著今天在城里的見聞,不由得也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宋寡婦果然是沒有騙人的。秦福根剛到城里,就聽見了城墻根下蹲著的一排車夫小聲議論著司家新招丫鬟的事情,等他找到司家的后門想要仔細打聽這事兒的時候,正巧就遇上了司府里的小廝。
人直接告訴他,丫頭是還要招的,不過左右就這最后兩天了,要來就趕緊,錢呢則是要見過面以后再給的,少則三五兩,多到十兩銀子上下也的確是有的。
秦三妞長得一半像秦福根一半像她死去的娘,瓊鼻皓首,柳眉美目是秦家灣里拔尖的美人胚子,雖然才十四歲已經(jīng)有不少年輕的后生在心里偷偷想著了。
就這樣的秦三妞,想來是能賣個好價錢吧?
秦福根原本的那點心動到了這個時候全然的變成了意動,緊著最后這兩天的功夫就該把人送到城里去了。小丫頭能干什么活,最多就是打掃擦洗罷了,要是三妞有福氣被司家的少爺看上了納到房里做個妾侍那以后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后半輩子哪里用得著發(fā)愁吃穿?
秦福根反復想了想,覺得這事情是自己做得對。我這樣的爹哪兒去找?實在不是因為看在十兩銀子的份上啊,我可實在是為了三妞下半輩子享不盡的好處啊。
這就是為人臉皮厚的好處。
夜里,秦福根就和秦三妞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中間潤色的好話加了多少自然是不消多說。秦三妞坐在炕沿,手里攥著白天繡好的帕子,聽完秦福根的話后就開始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半晌都沒有說話。
正當秦福根因心里發(fā)毛要發(fā)火的間隙里,她忽然開口問道:“司家?是那個將軍府的司家?”
秦福根忙不迭的點頭,“當朝大將軍,在京城里誰不恭敬三分?他們家里總是好的,昨天我從門縫里瞧見幾個小丫頭,那衣服穿的比李家的那個地主老太太都要好……”他絮絮的還想掰扯出許多司家的好處,同時仔細的看著秦三妞的臉色,心里升起一些期望。
“明天一早就去?”秦三妞又問道,她的面容在這個時候有了一絲松動。
“這當然是越早去越好,不然要是人招滿了,就不成了,”秦福根連忙又點頭。
秦三妞站到地上,拿起了自己的針線籃子,“那好,明天早上就去吧,我自己的東西要帶一些去,”
“自然都依你,”秦福根沒想到秦三妞答應的這般痛快,生怕她反悔,連忙賠笑道,“你的東西都由你處置,”
秦三妞抿著嘴,頭也不回的推開主屋的門出去了。
外頭瑟瑟風寒,雖然她纖細瘦弱,可是脊背挺的筆直。對于這個家,秦三妞沒有半點留戀,讓她有所牽掛的人早已逝去,剩下的只不過是她遲早都要擺脫的。從前她只想著嫁人安穩(wěn)過完下半生,如今秦福根拋給她的選項雖然表面上比原來的道路殘酷的多,可是里頭的確也有秦福根說過的那些好處,有一條更難走卻更寬廣的道路,只看她走的好走不好。
窮困是什么樣的滋味沒有人比秦三妞更加清楚,就算是秦福根用她后半生的自由換取了寥寥幾兩銀子,她無所謂,而這點無所謂也不過是因為秦三妞對自己身處的環(huán)境的憤恨。
更重要的是,秦三妞想要往上走。這種由窮困的環(huán)境帶來的冷漠性子所激發(fā)出的渴望是超出一般人的想象的。她愿意受苦受難,她什么也不信,除了自己最后能擁有的。
第二天一早,秦三妞當著秦福根的面收拾好了自己的小包袱,“這個我要帶走,”她將原本放在側(cè)邊小屋里的她母親的排位拿了出來,秦福根訕笑兩聲,沒有阻止。
她帶走的除了兩件貼身的衣裳與一雙鞋子,再無其他。當然,這是當著秦福根的面,實際上,這些年她攢下的銀子秦三妞已經(jīng)在昨晚仔細的縫進了自己的貼身的小衣服里。
秦三妞將黑亮的頭發(fā)梳成了一條粗辮子,洗干凈了臉還用宋寡婦的胭脂沾了沾臉頰,使原本略顯蒼白的臉頰和嘴唇都有了些好看的血色。
兩人趕了村頭最早的一輛牛車去城里,車上只有他們父女倆。車輪緩緩的滾動起來,由慢到快樹木花草都頻頻往后倒退,秦三妞回頭看了一眼村頭那些漸漸淡出視線的低矮的房子,不過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沒有半點留戀。
她離開了,再不打算回來,這是從今往后她將要拋下的糟糕的過去。未來也許還包含著未知的一切,可這樣的未知對于秦三妞來說,并不失它的本真與美好。
從巍峨的城門到內(nèi)里的景色,城里的熱鬧超出秦三妞的想象。他們進城時,城里的早市正巧是最熱鬧的時候。早點鋪,小面攤,賣菜的,賣衣裳的,賣各類首飾針線小玩意兒的都有,規(guī)規(guī)整整的按著各自的秩序排好,叫賣聲此起彼伏,在來往穿梭的人群間或高或低的響著,偶爾還能瞧見挎著大刀的官爺走過。也有衣著光鮮亮麗的女子從人群中走過,三三兩兩的笑語相攜,秦三妞看著她們身上精致的服飾,眼里閃過一絲艷羨。
秦三妞身上穿的衣服是她擁有的最好的一件,唯一的補丁也只打在袖口,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件衣服是她娘做姑娘的時候穿的,有些年頭了,樣式老舊還有些過分寬大,實在乏善可陳。放在秦家彎還說得過去,在這京都里,便是落了下乘了。
這里的熱鬧對于秦三妞來說全然算是陌生,她站在路邊,一眼就能被人認出是個鄉(xiāng)下人,因此頗為局促握緊了藏在寬大衣袖下的手,指甲微微嵌進掌心薄薄的繭子里。
秦福根最后一天當她爹,倒是在這個時候充了個大方,拉著她坐到一邊的面攤上吃了一碗面,狠了狠心,還讓老板放了些肉絲。面條不多不少,讓秦三妞吃了六分飽。
“這是來走親戚還是逛早市?”面攤老板得了空閑,一邊收拾旁邊桌上的殘局一邊隨口和秦福根搭話。
他旁邊坐著的秦三妞看著眉目細致,倒是個水靈的姑娘。面攤老板因此還多看了她兩眼。
“走親戚,”秦福根說的含糊,低著頭喝面湯。
倒是秦三妞直接,她抬起頭看了眼那面攤老板,開口道,“過來賣身做丫頭!
她直來直往的一句話讓秦福根喉頭的湯水都差點哽住,私心覺得面上有些掛不住,可人前也發(fā)作不得,只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秦福根擺出的這點當?shù)耐L并不被秦三妞看在眼里,都到了這一刻,她都快懶得看他多一眼。
“賣身做丫頭?”面攤老板想了想,也知道了秦福根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對這城里的眾生相也明白的很,因此開口問道,“可是要去司家賣身?”
他見秦三妞點了點頭,便若有所思的笑了,沒再說話。
早上的日頭漸漸往高處升起,瓦楞上昨晚凍住的冰溜子滴滴答答的開始滲出冰水來,淅淅瀝瀝的往下墜,在屋檐底下淌出一小片水幕來。秦三妞站在司府后門的邊角旁盯著冰溜子看了一會兒,后門嗞的一聲從里頭開了,里面探頭出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廝。
正是昨天秦福根見過的那個小廝,他也眼熟秦福根,一見他就笑了,“把女兒帶來了?”他一邊說一邊跨出門檻半步,往旁邊瞧。
秦三妞一半由秦福根拉著,一半由自己主動站到了他的面前,站直了身子心里隱約有些緊張。
那小廝上下仔細的打量了秦三妞的身形與面容后,沒有掩飾的眼前一亮,一邊點頭一邊道,“是不錯,看來你昨天倒是沒說大話,”然而,他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人已經(jīng)招的差不多了,就剩最后兩個名額,錢恐怕是沒那么多了,至多給你八兩銀子吧,這還是看在你女兒確有幾分顏色,更早一點送來的兩個樣貌普通的,統(tǒng)統(tǒng)只給了三四兩銀子呢,”
第三章:
他的一串話說的毫無回環(huán)的余地,秦福根心里雖然心疼那白白飛走的二兩銀子,可以聽只剩下最后兩個名額,卻也不敢怠慢,連連點頭道,“既然是這樣,小人我也不是那樣貪心人,少二兩就少二兩吧,只要我女兒在里頭過的比家里好就成……”
他假模假樣的露出了一點悲痛的神色,手上連忙拿了銀子沒有二話的拱手將秦三妞從后門推了進去,沒等門全關(guān)上,他便抬腳走了。
“真不是個東西,”那小廝冷笑一聲,當著秦三妞的面在背后啐了秦福根一口,把門給重新拴上了。
這扇門關(guān)上,便全是實實在在的將秦三妞的一線自由給隔絕在了外頭,從此有了一個全新的開始。
因為招買丫頭都是從司家三少爺司末的私賬上撥的銀子,故而銀錢一類的一向輕松,無須受府里的公賬管制,拿取都自由非常。司末又是一向大手大腳慣了的,管理這項事宜的小廝便得了許多便利,每月能少說私底下抽個十數(shù)兩銀子進自己的口袋里。
“這二兩銀子你收著吧,”那小廝一轉(zhuǎn)身就從自己的袖口里又掏出二兩銀子,直直的遞到了秦三妞的眼前,見她不敢接,又開口解釋道,“這是府里的老規(guī)矩,但凡是賣身進來的,為人父母者多不是什么好的,賣的是你的身,錢怎能全給了那些個發(fā)賣親骨肉的?原本便是十兩賣身錢,這二兩你且收好,”
深宅大院里,這個規(guī)矩倒是透出點人情味來。
秦三妞沒成想司府竟然還有這樣的規(guī)矩,心頭猛跳了一下,繼而便是驚喜,她連忙伸手接過了那銀子,小心的收好,又和那小廝說了幾句吉祥話。
那小廝見她規(guī)規(guī)矩矩說話也中聽,便和她多說了兩句,“我叫多福,你既然已經(jīng)賣身進了府里,以后咱們也就是差不多的,沒那么多顧忌,萬一你有福氣,得了三少爺?shù)那嘌,我恐怕還有仰仗你的地方呢,一會兒我領(lǐng)了你去春蘭苑,自有嬤嬤教導你該做的和以后該注意的,”多福說了一通,手里拎著一張薄薄的紙片,只剩下名字和按手印的地方空白。
這樣的紙片顯然是早早就備好了的,不知存著多少,不知改了多少人的命。
秦三妞默默無言的跟在多福身后走著,心里那點驚喜卻因為多福的剛才話而漸漸變成了驚疑。什么叫做得了三少爺?shù)那嘌郏克m然沒有做過丫鬟,可也知道,身為一個丫鬟最要緊的是本分,哪里能將和主子的事情這么光明正大的擺在嘴上說道?秦三妞又想起來前在小面攤上那老板的笑,此刻想來都似乎別有深意。
倘若自己賣身是為了做妾,那么在秦三妞看來,這樣的行為和宋寡婦沒什么兩樣。
秦三妞忍著沒說話,一路跟著多福到了他口中的春蘭苑的大門口。她抬起頭,便看見三個勁瘦的字體,帶著些飄逸的好看,不知是誰寫的。
秦三妞認識一些簡單的字,這也緣由于她的母親。她娘原本是一個窮秀才的女兒,因為后頭家途沒落沒有其他法子才嫁給了秦福根。秦三妞從小跟著她娘,雖說學的不多也不精,可對于一個丫頭來說,已然十分夠用了。
春蘭苑如同它的名字,景致帶著勃勃生意。里頭的花草郁郁蔥蔥被打理的十分細致,盡管初春時節(jié)還種不了多少常綠的花草,但僅有的幾樣卻是不懼寒冷挺拔好看,空出的幾塊地方露出整齊深色土壤,也不難讓人想象到了天氣熱起來的時候會是怎樣一副生機。
秦三妞站在院子中間,聽見屋里頭傳來一陣年輕女人的說笑聲,不知有幾個,透著一股子熱鬧。
多福站在屋檐底下沖著屋里喚了一聲,沒一會兒走出一個嬤嬤來,她掀開布簾,看了一眼在院子里站著的單薄身影,笑道,“呦,可憐的孩子,怎么傻傻在那兒站著,快進來烤烤火暖暖身子,”
嬤嬤瞧著倒不是愛為難人的。
秦三妞抬起頭,對上嬤嬤溫和的視線,膽子也大了些,跟著抬腳往屋檐下走去,多福走在她后頭,也沒什么避諱的直接進了屋里。
屋子不大不小,有榻有炕,連成一排,中間隔著一道屏風,外頭放著幾把椅子。此刻或趟或坐著許多年紀與秦三妞差不離的女孩子,這些人正一齊將視線放在秦三妞的身上,好奇的打量著她。
女孩們已經(jīng)都換上了司府的丫頭衣服,不是量好再做的,難免有許多不合身的地方,不過勝在面料柔軟剪裁好看。秦三妞的目光一轉(zhuǎn),看見了角落里堆著的幾件舊衣服,和自己身上正穿著的沒有多少差別。
“先按個指印再報上名字來,再把衣服換了,今天是沒多少事情的,”多福一邊說著一邊將賣身契放在桌上,孫嬤嬤也果然取出一套衣裙放在床塌邊上。
秦三妞順從的按照指示,指尖沾了點紅色的印泥,在那微黃的紙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
“名字?”多福拿著筆,懸而不落,轉(zhuǎn)頭詢問道。
“妹妹會寫字嗎?”旁邊有人開口道,秦三妞聞聲轉(zhuǎn)頭看過去,是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第一眼不奇怪,第二眼卻是有些奇怪。
很明顯的,盡管她的臉龐也泛著一點灰黃,可是她的眉毛不一樣。第一眼看上去是與大家一般沒有修剪過的雜亂,可是仔細看就能看出原本秀麗的眉形。
“我不會寫字,”秦三妞搖了搖頭,說出了她在司府的第一個謊話,同時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專注的看著多福將自己的名字寫到了紙上。
秦三妞是最后一個被招進府里的丫頭,多福出去后,春蘭苑的大門便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沒有一個人在這一刻對自己的以后有所了解,第一夜,眾人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的雨聲里進入了睡眠。
落葉經(jīng)由昨天夜里的那場雨浸潤,葉片濕潤,少女的足間點在上頭,發(fā)出低聲的,沉悶的聲響。秦三妞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一股涼風從鼻端涌入,她不禁打了個哆嗦,跟著人群加快了回春蘭苑的步伐。
經(jīng)過昨天管事的孫嬤嬤的解釋,她已然清楚明白自己賣身到司府究竟是做什么的,也在昨天正式脫離了秦三妞這個土氣十足的名字而改名成了子桑。
與她一起招進來的有十個人,可正正經(jīng)經(jīng)被改了名字的只有五個,名字取了梅蘭竹菊,多了個秦三妞,便加了個桑字。按說賣了身的奴才會有跟著主家的姓氏的,不過司家往上追數(shù)數(shù)帶,文臣武將輩出,從不乏英良,司這個姓在大齊王朝便變得十分尊貴,一般人是不能榮冠的。子桑思念自己的親娘,便取了自己母親的姓,在心里認定了她往后就叫做藺子桑,同那個秦家塆里出來的秦三妞再與瓜葛。
藺子桑跟在子梅、子蘭、子竹和子菊的身后,繞過了隴長的游廊,又過了一道扇形圓拱門,遠遠的總算是瞧見了春蘭苑的大門。昨日初見春蘭苑之時還驚嘆于它的靜心雅致,然而在去了雅院之后,春蘭苑不論從格局還是裝點上來看便不免顯得小氣了。
藺子桑回想起方才在雅院的主屋里瞧見的女子了。
她端端的坐在軟塌上,手里端著一方暖手的小爐,因為屋里熱氣足她穿的也少,單薄的外衣是素靜的白色,里頭有一抹艷紅,是外露了一角的肚兜。她就那么坐在上位,用不知何意的目光打量著五個少女。
來前孫嬤嬤已經(jīng)同幾人講過,這是司府的三少奶奶,顧氏,也是她們以后萬一得了三少爺?shù)亩鲗櫼院箢^一個要顧忌的人物。顧氏不是個好脾氣的,又偏得老祖宗的寵愛,孫嬤嬤便囑咐了她們說話行事都聰明點,最好么,這時候自然就是閉嘴一句話都別說。
“身子都是干凈的吧?”顧炎歡看著孫嬤嬤,緩聲道,她的聲音似柔和的琴聲可偏偏帶著些微的澀感,說不上到底是好聽還是不好聽。
她一發(fā)問,孫嬤嬤的脊背便繃緊了,上前一步回道,“五人全部為處子,也未發(fā)現(xiàn)其他毛病,是干凈的!
顧炎歡點了點頭,細嫩白皙的手指微微往外張了張,“看著顏色倒是比前月還鮮亮些,一會兒帶回去好好訓導,找時間送到爺房里去吧!
藺子桑聽得疑惑,怎么往自己夫君房里送其他女人竟是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嗎?果然,大戶人家的規(guī)矩多,古怪也多。
私心里想來,藺子桑是極其不愿意被送到司末的房里去的?v使最后真的當了妾又如何呢?拿照樣是服侍人的丫頭,卻是被徹底禁錮了往后的自由的。倘若只是當丫頭則不然,雖然是賣身,她向?qū)O嬤嬤打聽過,賣身的丫頭們每個月還是能有五百個銅板可以領(lǐng)。二十五歲以后的丫頭是可以贖身的,贖身的錢為賣身時的兩倍,每月五百文,到那時何愁攢不夠?恐怕還有不少剩余可供自己出去做個小生意養(yǎng)家糊口呢。
因此,藺子桑下決心要多花些心思來避免自己被送進司末的房里去。
夜色深沉,月色朦朦朧朧的躲在幾片單薄的云層后頭,為帶著冰涼濕氣的花園投射出一抹亮光。與屋外的嚴寒不同,屋里燒著熱炕,整個房間都是暖意融融的。
藺子桑睡在通鋪的最里側(cè),半瞇著眼睛盯著淺淺透進光亮來的窗戶紙,腦中慢慢梳理這今天白天孫嬤嬤交給她們的禮儀和舉止規(guī)矩。她不能讓自己太出挑,卻也不能讓自己落了下乘,怎么將自己保持在一個中規(guī)中矩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著實是最難的。藺子桑的呼吸頻率幾乎與身邊睡著了的子梅一致,然而她臉上露出的卻不是安穩(wěn)的睡顏而是帶著些思考的煩惱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