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許多膽小的人。說膽小,不是因為有些事情他們不敢做。而是說,他們心里放不下事。比如,臨到考試,前一天晚上就不大睡得著覺。臨到要趕一大早的火車或飛機,就必定會在鬧鐘響之前自動醒來。如果心中懸念一件事情卻結(jié)局未卜,就寢食難安。這樣的人,就是膽小的人。
膽小的人,往往不喜歡自己的膽小。因為其中潛藏著一個事實:自己對很多事情放不下。無論一個人明面上愿不愿意承認這一點,哪怕他敢跟領(lǐng)導(dǎo)對著干,敢向一個身材比自己壯碩的人亮出拳頭,只要他做不到遇見事情時能像沒事人一樣,他在事實上就是一個膽小的人。
當然,也可以把這種素質(zhì)叫做敏感。對于詩人來講,敏感是極好的天賦。但對于普通人而言,就不是這樣。敏感會讓簡單的生活變得復(fù)雜,讓一個人心里憑空生出太多掛礙。如果一個人認為自己很忙(不是對別人說自己很忙,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這么以為),而和他從事同樣工作的人卻不如此覺得,那么,這種人就極有可能是膽小的人。諸多事情會在他的心中像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來,從不間斷。
有大事的時候,大事會占據(jù)他的心;沒有大事的時候,小事會增長成為大事,然后再占據(jù)他的心。總之,無時無刻心不在被事情盤踞著,徘徊不去,永無止期。
這也有個好處,就是多半會讓人成為瘦子。一天到晚憂心忡忡,怎么可能吃得胖呢。也正是這種人,常常嚷嚷著要增肥,絲毫不顧他人的怨念。
其實,這種人是值得同情的。因為他們一生都伴隨著焦慮。我私下和不少朋友聊過,他們在畢業(yè)多年之后,還常常夢到考試,夢到自己一道題都做不出來;或者夢到打電話,號碼就在手里,卻一次次都撥不對。從諸如此類的夢境中,可以捕捉到心底潛藏的一絲焦慮。無論平常掩飾得多好,多不易被發(fā)覺,一旦這樣的夢境現(xiàn)前,就是焦慮浮現(xiàn)的朕兆。
但絲毫不必為這種膽小而憂慮。雖然它憑空給一個人的生活帶來諸多掛礙,但同時,它也帶來好處。好處就是,讓一個人盡可能地成為風險規(guī)避者。
曾經(jīng)被問一個問題:大學里,每次上課都坐第一排的人有什么優(yōu)點?我說:不容易出軌。反正我讀大學時見過的,守住第一排座位不變的人,至少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例出現(xiàn)過不忠貞于對方的情況。這樣的人不一定聰明,也不一定成績好,甚至還可能有點笨,但至少有一點,老實。——他們給自己框定一個范圍,去遵守比人所共當遵守的規(guī)矩更加嚴格的規(guī)矩,所以,他們的生活中出現(xiàn)波折和風險的可能性會比常人小得多。
但并不是說,膽小的人才愛坐第一排。膽小的人很多更寧愿坐在后面。所以,不能說膽小的人不容易出軌。頂多可以說,膽小的人不敢出軌。而事實上,膽小的人一旦出軌,就是有預(yù)謀有安排的出軌,不是偶然喝高、一時興起犯下的過失。
膽小的人如果犯罪,容易成為慣犯。膽小的人如果做危險的事,猛悍程度往往要超過一般人。他們會在深思熟慮之后才開始動手,會有極強的反偵察能力。許多令人震驚的刑事案件,真兇往往是膽小的人。
但因此就覺得膽小的人更加可怕嗎?我不這么以為。在我看來,糊涂的過失比蓄意的過失更可怕。
許多無可挽回的過錯,并非出于預(yù)謀,而是出于糊涂。一個糊涂的人往往不是一時糊涂,而是一世糊涂。人的天性很難在短短一輩子里改變。用佛家的話說,是無始以來的業(yè)力習氣的熏染,是帶在基因里的種子,是父子相傳代際流轉(zhuǎn)的。要想扭轉(zhuǎn)這種習氣,得在世世代代里用與之相反的力量去抗衡。從而讓自身遠離父輩、環(huán)境、時代的積習。這對于一個清醒的人來說,算不上太難。但對于一個糊涂的人來說,就無比得難了。
愚昧是人一生里難以扭轉(zhuǎn)的弱點。人們常常高估自己,以為這次糊涂了,下次就會不再糊涂。實際上,在一件事情上糊涂的人,基本上會永遠在這件事情上糊涂下去。
糊涂的人難以改過自新,是因為他察不清楚錯謬的根源,而犯下過失又往往是身不由己。這源于自省和自律的匱乏。“不逛不逛又逛了,逛著逛著又買了。不喝不喝又喝了,喝著喝著又高了”,說的就是這種人?此凭,其實是糊涂的。
膽小的人很少犯糊涂。膽小的好處就像佛家講的戒律。所有的定和慧,莫不是以戒為基礎(chǔ)。想不持戒而追求定和慧的人,一概是自作聰明的糊涂蛋。談思辨和講道理實在很容易,但踐行就難了。耍嘴皮子的事誰都可以做,但不欺人與不自欺卻很少人做得到。
因為這個緣故,膽小的人會在一生里免去很多過失。在智力與見識無法企及的地方,膽小的人擁有一種獨特的自我保護機制。雖然這種保護看似阻礙了他們的發(fā)展,限定了他們的生活。
我這幾天在安陽。傍晚去老槐樹小吃街逛了一下,說是小吃一條街,其實只有二十來米,十來家。夏天的傍晚,余暉還沒有散,賣家在鐵板上炒起米粉,烤上烙餅。熱氣暄騰,時時有油星飛濺。一碗米粉,只賣四塊。他們辛苦一個晚上,大概也不會賺到多少錢。他們未嘗不想做大生意,未嘗不羨慕那些攬工程建高樓出入豪車名邸的人,但他們依然眷戀在暮靄中的鐵板旁。日子在他們身上,就顯得靜謐而悠遠。
在這個時刻,我突然覺得,膽小是一種幸運的品質(zhì),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幸運。這種幸運,令一個人可以安駐終老于一座小城,不作孤獨想,不作功名想,讓一生像夕暉下的流霞慢慢消散在碧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