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的孩子太苦了,可以說,他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過的就是“996”的日子:每天從早到晚,除了午休外,就是一直不停地上課、做作業(yè),有不少孩子晚上甚至要忙到十一二點,周末也有各種網(wǎng)課、興趣班。雞娃本來是“打雞血式育兒”的意思,現(xiàn)在卻更多地像是“內(nèi)卷”:高考地獄模式已經(jīng)提前到小學階段,乃至娘胎里。然而,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嗎?作者:維舟本文原文來自:爸爸真棒微信號:babazhenbangK12原創(chuàng)國際化教育平臺,致力于理性、深度、有啟發(fā)的中西融合教育探索
在小學班級群里,我們有幾位家長委婉地提出,是不是可以減少一點作業(yè),也讓孩子有點時間自己玩。結(jié)果,另一些家長群起反對,班主任更是嚴厲斥責,理由直截了當:現(xiàn)在不吃學習的苦,將來就要吃社會的苦!
在這里,有一個悖論式的邏輯:因為擔心孩子以后吃苦(跌入底層),就得讓他現(xiàn)在吃苦(苦讀)。
至于“現(xiàn)在吃苦”能否避免“將來吃苦”,其實無人敢保證,但人們又都相信,如果現(xiàn)在不吃苦,將來就必定吃苦無疑。
這就是許多人“雞娃”的出發(fā)點:他們與其說是為了“追求更好的”,不如說是為了“避免更壞的”。
那么,問題來了:中國父母為何如此焦慮?他們到底焦慮什么?這樣雞娃就真的能“避免更壞的”嗎?
01.焦慮的根源
中國家長熱衷于“雞娃”,早已是全民性焦慮了,不然像“海淀媽媽雞娃”這樣的文章也不會火爆全網(wǎng)。但每次談到這個問題,總有人不以為然地表示,督促孩子學業(yè)再正常不過,“難道老外就不雞娃了?”
美國父母確實也雞娃,但具體來說卻又頗有不同。美式教育不像國內(nèi)這樣偏重智力,更不會從小就搞題海戰(zhàn)術(shù),但更重要的是,美國社會分層和教育分流比中國明確:你是上層,那就一路奔著藤校去的;中層往藤;蛩搅⒋髮W;中下層是州立名牌大學,再往下是一般州立,最底下是社區(qū)大學。
底層百姓自知沒有資源,不會認為只要自己努力雞娃,孩子就能上藤校——這是一個極小概率事件。既然如此,
索性也就認命了,反倒也不會焦慮。
然而,中國社會卻例來信奉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科舉制的傳統(tǒng)更驅(qū)動著人們苦讀實現(xiàn)向上階層流動,這種強大的激勵因素對中國人勤奮、拼搏的重要性,恐怕怎么評價都不為過,只不過反過來,它也給個人施加了一種強大的
同儕壓力。
當下最熱衷于雞娃的,往往是城市中產(chǎn)家庭,這些父母(甚至可能是絕大部分)自己就是一路通過努力才有了今天的成功:一個家境清貧的寒門子弟,通過高考來到大城市,變成了有房有車的中層。
根據(jù)統(tǒng)計學原理,從概率上說,“一代更比一代強”是不可持續(xù)的,但望子成龍的中國父母卻很不情愿接受子女可能混得不如自己好。
這不僅是由于社會階層相對還沒那么固化,也因為東亞文化更注重“關(guān)系”:人們是根據(jù)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來確定各自地位、獲取資源、乃至進行自我評價的。這樣,每個人都必須奮力向上爬,至少要達到平均值以上才能安心。
韓國紀錄片《學習的人》在訪談世界各地時就發(fā)現(xiàn),在東亞,全社會學習的熱情源于一點:人們?yōu)榱诉_到社會基準而奮斗,因為“落后于社會基層,是很恐怖的事”。
這和“面子文化”也密切相關(guān):因為“面子”本身就是迎合他人的期待和基準生活,人們是在關(guān)系中認識自己,與他人的攀比就是重要的學習動機,因為“連中等都達不到”是很丟人的。
片中幾個韓國媽媽的話幾乎和中國父母如出一轍:“至少即使沒有非常優(yōu)秀,也要達到一定的水平……”“并不是想與別人比起來多優(yōu)秀,但如果我很差的話,就會感到很大壓力。”
在韓國,“與其說他們是不管怎樣都要做好,還不如說他們是為了避免沒有做好而學習”。當有美國人談到很難理解家人為自己的成績感到驕傲或羞恥時,另一位韓國媽媽說:“儒家社會的傳統(tǒng),一個學生的成績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全家的問題。”
很多父母在雞娃時,其實預設(shè)了“不做人上人,就會連生存都成問題”這個前提,由此可見社會相當缺乏保障,導致家長毫無安全感。
但這究竟是底層真的無法生存,還是被欲望所裹挾,內(nèi)心把“生存”的標準提得太高了?又或是社會階層鄙視鏈下,被他人“瞧不起”的恐懼使然?
如果不反思這些前提,那么焦慮幾乎是難免的:誰都不甘人后,掉到平均線以下不僅令人羞愧,還可能影響一輩子的生活。這既給人向上的希望,又得承受無窮的壓力——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正因為有希望才有焦慮。
電視劇《小舍得》劇照
不僅如此,在這樣“不進則退”的過程中,你必須不斷努力才能保持住自己不掉隊,但誰能始終名列前茅呢?因而這樣一個機制,即便是暫時的領(lǐng)先者也不敢掉以輕心,甚至同樣苦不堪言。
在東亞社會,家長們?yōu)榻逃箲]只是表象,這說到底并不是因為教育本身,而是教育已成為人們獲得社會地位的決定性因素,他們真正焦慮的,其實是孩子墮入社會中下層。
人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遺產(chǎn)之類可繼承的因素都是靠不住的,教育投入(包括金錢和父母的精力)才是唯一可靠的“投資”。
02.學習的動力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所有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都蜂擁而來,當競爭白熱化時,要確保領(lǐng)先就需要高得多的投入——以前稍微補補課,就能確保孩子在班上中游,現(xiàn)在因為所有孩子都補課,你甚至逼他熬夜苦讀都未必能做到以前那樣了。
在這種情況下,讓所有人都困苦的“內(nèi)卷”,就意味著投入回報正在遞減。但絕大多數(shù)人并不會就此退出,因為教育投入其實是一種信念,不那么容易被一時、甚至一代人的“投資回報差”所證否的。
何況越是難,就越證明勝出者是真正的精英,反倒更激勵了人們投入。再加上要向上流動又缺乏其它替代機制,因此即便再苦,人們也感覺別無他法,仿佛加入了一場無法退出的競爭。
實際上,科舉時代的競爭更激烈、金榜題名的概率更低,也正因此,中國社會才那么迷信“神童”,因為寒門人家沒辦法拼后天投入,他們所能期盼的,就是寄望于孩子的天賦。
現(xiàn)在大量刷題的模式,其實是對普通的孩子更有利,而潛在地貶低了天賦的重要性。
曾有比較研究指出,西式教育更強調(diào)天賦的重要性,而東亞社會雖然也期盼神童,但大部分人的信念還是“努力更重要”。
前者或許會造就少數(shù)天才和大部分普通人,而后者則會出現(xiàn)大量能干而努力的普通人,但一些特別有天賦的孩子,可能就會被浪費在刷題上。
中國的教育模式能培養(yǎng)出充足的中階人才,特別適合做執(zhí)行工作,但創(chuàng)造性的、引領(lǐng)方向的高階人才卻是短板。
問題是,全家人辛苦培養(yǎng)出來的孩子,如果只是一個標準化的人才,那他其實是很容易被替代的——甚至可能被人工智能所替代。
中國的學生即便到了國外留學,也常常只是在為了拿到文憑那張紙而苦讀,很少去培養(yǎng)社交能力、合作能力、交流能力,其結(jié)果,很多人都發(fā)現(xiàn),中國人可以成為很好的技術(shù)人員,但卻很少躋身高級管理人才。
如果我們的教育體系培養(yǎng)的仍是千萬顆的螺絲釘,那他們將來真能有多少競爭力嗎?
由于默認學習的目標是為了“達標”,東亞的學生往往缺乏真正的內(nèi)驅(qū)力,因為他們并不是出于發(fā)自內(nèi)心的興趣,只是不甘人后。
心理學實驗證明:西方學生在得到贊揚時產(chǎn)生更強烈的學習動機,但東亞學生卻相反,如果得知自己連中等都算不上時,會因為傷自尊而更努力解題,而當他們得知自己已經(jīng)超出平均時,就懈怠下來了。
這會讓人在面臨逆境時有更強的向上動力,但當人們已經(jīng)達標時,他們就失去動力了,往往行之不遠。
也正因此,現(xiàn)在很多家長抱怨孩子不像自己當年那樣努力,但諷刺的是,正因為他們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不錯的條件,很多孩子才有資本“躺平”了。
“苦讀改變命運”其實很適合原本就是底層出身者,因為對窮孩子來說,不苦讀就只能留在出身的階層,沒好日子過,也沒什么可留戀的,還不如放手一搏,但對中產(chǎn)家庭來說,單單恐嚇孩子“不努力就會墮入下層”是很難奏效的——此時孩子需要的是內(nèi)驅(qū)力。
不僅如此,在一個注重個性的后工業(yè)化時代,成為一個標準化的人才已經(jīng)越來越不具有吸引力,甚至也未必導向成功。
這倒也不是說就該完全放任,而是說,家長不應該為孩子決定他要什么樣的人生,如果你覺得“孩子不懂,不會選”,那就應該教他學會自己選,而不是幫他選。
從某種意義上說,
現(xiàn)在很多孩子寧可“躺平”,雖然被人詬病,但卻也意味著他們比父母更有安全感,不愿意隨大流而選擇低欲望地過自己的日子,也只有這樣,個人才有機會培養(yǎng)自己的興趣和創(chuàng)造性,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力,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