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快半年了,劉遠一家早餐桌上的氣氛,至今仍是如履薄冰。小夫妻倆埋頭往各自碗里草草扒拉粥飯,與哄兒子進食的公婆相對無語。
略嫌空曠的餐廳里,只聽七歲的兒子虎虎撒嬌嚷著要“醬瓜”、“腐乳”,張著嗷嗷待哺的嘴,賴在爺爺奶奶的膝頭。夫妻獨對的時候,忍了多時的妻子會向劉遠投訴,“這孩子要是以后沒出息,都怪你和你爸媽。”
虎虎在出生一個月時即被查出苯丙氨酸PH值偏高,后被確證為一種PKU罕見病(學(xué)名苯丙酮尿癥),因天生母體缺少一種酶,一攝入淀粉就會過敏。特意從老家趕來照顧孫子的劉遠父母,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為這孩子擔驚。
2013年下半年,也是在早餐桌上,滾動播放的早間新聞里公布的“單獨二胎”政策,不覺間灌進這對老夫妻的耳朵,挑動了60多歲老人的心思,“你們也符合條件,趁著小張還年輕,再生一個,到時還能和虎虎做伴。”
也是從那時起,劉遠分明地感覺出妻子張然心和公婆之間的疙瘩。張然心常常獨自氣惱,“再生一個?光虎虎一個都養(yǎng)不過來。你媽沒開玩笑吧?”
老人家想抱第二個孫子,小夫妻不敢生
劉遠和張然心夫婦,一個原籍四川,一個老家在江蘇某二線城市。年過而立,能在上海西區(qū)有一套131平方米的三居室新房,全憑辛勤打拼與勤儉持家。
劉遠在廣告界混跡十多年,忙前忙后有了一家屬于自己的小公司,而張然心2011年考上了華東師范大學(xué)會計專業(yè)在職研究生,現(xiàn)仍是半工半讀狀態(tài)。大城市的生存壓力,驅(qū)迫著這對剛剛扎住陣腳的小夫妻,絲毫也不敢懈怠。
過去共同經(jīng)歷的艱辛足以讓他們瞻前顧后:初來上海那幾年,夫妻倆人一直租住在中山公園附近一個30平方米左右的老房子里,“連炒菜都得在屋子外面。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忍回顧,每次開車都小心地繞過。”張然心說起來心有余悸。
如今住上了市中心區(qū)一梯兩戶的高層公寓,表面上儼然體面的城市中產(chǎn),實則每月還得擔負過萬的房貸。不論走到廚房還是衛(wèi)生間,劉遠總是跟在家人身后提醒,“人走燈滅”,離開房間就得把這個房間的燈關(guān)了,節(jié)約電。
兒子虎虎的病,等于是對這個剛起步的家庭開了一扇難以堵上的“天窗”。因為對淀粉的禁忌,虎虎只能喝標注著‘無苯丙氨酸營養(yǎng)粉’的奶粉,其價格是普通進口奶粉的兩三倍,“要六七百塊錢一桶,一天40克,大概只能吃10天”。
而遵醫(yī)囑,這個病如若發(fā)展到嚴重程度,甚至有變成癡呆的風(fēng)險。以至于七年以來,劉遠家的餐桌上,永遠是變了法子烹飪的素菜,像肉、魚、蝦、蛋及豆制品都是富含高苯丙氨酸的食物,不得不被一概排除,“營養(yǎng)只能另外靠補品。”
如此嚴苛的要求,好比在這個家庭植入了一顆不定時炸彈,家里人在孩子撫養(yǎng)的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上也都格外謹小慎微。說到此,劉遠只有苦笑的份,“我是銜著土勺子出生的,兒子怎么得了這么個金貴病。”
為了維系這個家庭的經(jīng)濟運行,劉遠夫婦倆幾乎都全身心撲在了事業(yè)上;兒子虎虎所需的特別看護,他們只能假手于人。最初是從老家四川自貢,請來了劉遠的一個表妹。五年前,則換成了劉遠的父母,夫妻倆把老兩口接到上海長住,照料孫兒兼顧幫廚,“也省得請保姆”。
去年虎虎到了上學(xué)年齡,需要老兩口輪番接送他上下課,而且和城市幾乎所有望子女成材的父母一樣,虎虎的周末也不消停,英語課、繪畫課,都排得滿滿的,也成了布置給老兩口的“課外作業(yè)”。眼看著越來越年邁的父母精力日漸不支,劉遠夫婦想到了再請表妹“出山”。
當年照料過幼年期虎虎的劉遠表妹,后來因為結(jié)婚生子回到自貢老家。這趟回到上海的她,已是身邊帶著一個男孩的母親了。劉遠祭出此招,私下里還有個算盤:家里憑空多出一個“弟弟”,“新晉”成為哥哥的虎虎會不會顧及兄長面子,變得懂事一些?
如今,趁媳婦不在場,劉遠父母就要跟兒子咬耳朵。學(xué)乖了的劉遠,見勢就避開,“肯定還是給虎虎添個弟弟的事。”夾在妻子和父母當中的他,在這半年里,已學(xué)會了兩邊賠笑臉,在父母面前推說對孩子的教育責任重大;對妻子則寬慰地附和,等孩子慢慢長大就好了。
小夫妻想生二胎,丈母娘制止了
從劉遠家的窗戶望出去,在緊鄰高層公寓與蘇州河之間的暗部,是興建于五六十年代的工人新村,如今拱衛(wèi)著這片樓價連年攀升、高端物業(yè)聚集的地區(qū)。在那里,兩代人之間關(guān)于“二胎”的博弈上演著另一個版本。
兩歲女兒的母親曾明提出想再要一個孩子的時候,招致了孩子外婆的迭聲反對。“小年輕怎么這么想不開?你外婆生了七胎,還不算夭折的四個,那是當年被國家政策鼓動起來的,我從小就沒見她在家務(wù)事里直起過腰。再生一個,孩子大點,怎么住?”
環(huán)顧這個被嬰兒用品、醫(yī)療器械塞得滿滿當當?shù)?ldquo;車廂式”二居室(客廳直通房間,都是面東朝西),深深烙印著曾明從小就和父母、奶奶同住的痕跡,F(xiàn)在給小夫妻倆騰出的一間“新房”,出嫁前是曾明和奶奶合住的“閨房”,而十多年前為了給備考的她一個安心復(fù)習(xí)的環(huán)境,家里人還曾在陽臺上打地鋪熬過那個漫長的溽暑。
兩年前,曾孫女的出世讓這個擁擠的家真正成了“四代同堂”, 小孩的哭噎混雜進了老人的氣喘,也沒有沖淡新生命為這家人添的喜氣。上了八十的奶奶甚至主動搬到西曬的小房間里,與曾明父母合住。從西窗的簡易陽臺上,經(jīng)常晾曬得滿滿一竹竿,不是換洗的嬰兒尿布,就是老人尿濕的床單。
初為人母的曾明給孩子喂奶時,也只從房間天花板正中的日光燈管上垂下一道布簾子,就算辟出了一方母嬰私密空間。只是每到公公上門,這個家的局促,才讓她感到氣短。
曾明比他丈夫小兩歲,倆人都是家中的獨子獨女。婆婆本是下鄉(xiāng)知青,和當?shù)厝私Y(jié)婚后,直到退休才把戶籍遷回上海。以至于曾明的丈夫雖在上海的親戚撫養(yǎng)下長大,但從小寄人籬下的他空有一個戶籍,卻在上海沒有片瓦,“要不是丈人、丈母娘的接受,我現(xiàn)在也還是一個赤佬(上海方言,謂‘一無所有的人’)。”
女婿入贅、家里添丁,戶主曾明的名下一下多出了兩個戶口,人均居住面積下降到15平米以下,夠上了2013年上海市政府頒布的經(jīng)濟適用房申請購房條件,并最終在2013年10月,趕上了最后一批“經(jīng)適房”購房者名單。
那個從少女時代就開始在曾明頭腦里醞釀的獨立生活的前景,變得前所未有地實在起來。喜歡熱鬧的她,在經(jīng)適房申請下來的那天,在全家人面前拋出了“想要再生一個孩子”的念頭。
未曾想,在這個從“不患貧”的家里,卻激起了一場疾風(fēng)驟雨。率先發(fā)難的就是曾明的母親,“說我異想天開”。發(fā)現(xiàn)拗不過心意已決的女兒,丈母娘干脆向女婿攤牌:要二胎可以,這回得姓“曾”。
這讓一向“把丈母娘當親娘對待”的女婿,在這個家里有了一副含屈受辱的神氣。“好幾次,他眼圈發(fā)青地從簾子后面探出頭來,把正在喂奶的我們娘兒倆嚇得一跳,好像這個家再也容不下他了,一個大男人家的……”曾明每說及此,都要語塞。
申請下來的“經(jīng)適房”地處上海浦東三林,一年后才能正式交付。由于那里未通地鐵,夫妻倆上下班交通不便,說好了把新房置換給父母住。而現(xiàn)有的老公的房則出租,以租金支付每月4000元左右的房貸。夫妻倆帶著孩子再租房住,房錢則由父母補貼。
母親為何要出此下策,日久曾明的心里也明白起來,那本七拐八彎的賬,看起來精于計算,實則迫不得已,若非在這逼仄的環(huán)境生活了三十年,實是難以理解的。“還不是因為在住房和收入兩頭,總有一頭短拙,否則誰愿意橫豎動腦筋?”
“我媽的顧慮也有道理。”說話間,她手里的針線沒有停下過,用床單撕制的尿布拆了又織,如今這等款式的自制尿布已經(jīng)很少見了。
盡管政府放開“單獨二胎”,一些調(diào)查統(tǒng)治也顯示有六七成的受訪者表示愿意生二胎。但在昂貴的生育成本面前,許多人都只能像曾明、張然心那樣打了退堂鼓,雖然她們符合“單獨二胎”的政策條件。有媒體統(tǒng)計出在城市中撫養(yǎng)一個孩子的賬本:
一個嬰兒每個月的奶粉錢支出將近1500元,尿不濕每個月要500元,再加上孩子的衣服或其他消費,每個月的支出在2500元左右。照此計算,在孩子上幼兒園之前的兩三年花費也得5萬元到8萬元。若是家里請了照看孩子的保姆,費用還不只這些。北京一個育兒嫂的月工資至少也得在4000元以上,一年差不多5萬元。
曾做過一項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一個孩子的高中花費總額4萬元,大學(xué)的花費總額9萬元,碩士花費總額是6.6萬元,從幼兒園到大學(xué)的學(xué)習(xí)生活費用總計少說也要30萬元。
社會學(xué)家徐安琪在調(diào)研報告《孩子的經(jīng)濟成本:轉(zhuǎn)型期的結(jié)構(gòu)變化和優(yōu)化》說,從直接經(jīng)濟成本看,10年前的上海,一個0-16歲孩子的撫養(yǎng)總成本達到25萬元;到子女上大學(xué)再讀研,則高達48萬元。十年后的今天,撫養(yǎng)成本無疑更高。
在這本賬簿面前,許多想生二胎的年輕人都望而卻步了 來源 騰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