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華人民共和國二零零九年五月十日,就是在杭州文二西路遇害的浙江大學研究生譚卓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網(wǎng)上閑逛,,遇見網(wǎng)友,他前來問我道,“你可曾為譚卓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他就正告我,“你還是寫一點罷;你也是走馬路的!
這是我知道的,凡中國的馬路,大概是因為有個馬字,偏袒有馬力者,行者一向就需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否則性命難保。然而在這樣的生活艱難中,死于如此無厘頭的死法卻是一個走斑馬線的年輕高材生。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這雖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真有所謂“在天之靈”,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現(xiàn)在,卻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譚卓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事后各大站點對新聞的躲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駛,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五月七日也已有五天了,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飆車的幾個人,都是家境殷實的。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我向來這樣想,這樣說,現(xiàn)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覺得應對他們奉獻我的憤怒和仇恨。他們不是“茍活到現(xiàn)在的我”的仇人,但卻是我們所有人馬路上P民的仇人。
胡斌的姓名第一次為民眾所見,是之前飆車記錄就有記載的。之前的違章記錄是210邁,簡直將公路當成F1。韓寒也和他有一面之交,之前杭州卡丁車賽的時候曾被他撞飛過。但是當時韓寒沒有計較,也沒有多少印象,現(xiàn)在這件事讓他姓名和實體聯(lián)合起來,不知道他心中有沒有暗自詫異。
我平素想,能夠開跑車在道路上飆的,不管民眾的死活,無論如何,總該是吊銷執(zhí)照的,但他們卻常常微笑著,飆車依然繼續(xù)。待到終于出了這件事,激起了民憤,才略有收斂,F(xiàn)在大家不停地發(fā)帖,他們也還是始終微笑著,還沒有被抓進去。待到追悼會了開完了,人已經(jīng)散盡,照片都發(fā)到天涯,事情還沒有看到進展。我慮及每日走在馬路上的自己的前途,黯然至于泣下。希望似乎就渺茫。
總之,在我的記憶上,給我這種感覺的新聞是頭一遭了。
四
我在八日早晨,才知道昨天有百姓被富家子飆車撞死的事;
下午便看到新聞,說撞死了人之后,他們居然第一時間找關(guān)系,若無其事的聊天,而譚卓的生死卻沒人管。但我對于這些傳說,竟至于頗為懷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浙江大學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譚卓君,更何至于無端在眾目睽睽之下血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還有一條軌跡,是5米高20米遠的。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橫禍,簡直是虐殺,因為連車的玻璃都爛了。
但交通局就有結(jié)果,說車速不過70碼!
但接著就有刪帖,說杭州論壇這些信息都看不見了。
慘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結(jié)果,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他,譚卓君,那時是準備結(jié)婚的。
自然,大白天的,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的結(jié)局。
但竟在大馬路上被撞死了,飛到5米高,20米遠,已是致命的創(chuàng)傷,只是沒有便死。送到醫(yī)院去的時候已經(jīng)沒法救治;醫(yī)生想打電話,手機也爛了。等到女友哭泣著看到他時,人已經(jīng)死掉了。
始終微笑的和藹的譚卓君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為證;瀟灑的飆車青年胡斌還活著,有他自己的肉體為證;只有我們一群生命不是命的百姓依然每日走在大馬路上。當譚卓突遇文明人所發(fā)明的交通工具的時候,這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北川ZF買車的大方,上海交警罰款的利落,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飆車殺人者卻居然聊起天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過供無惡意的閑人以飯后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閑人作“流言”的種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交通意外。人類的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但請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親族;師友,愛人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jīng)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于我的意外。一是當局者竟會這樣地縱容,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肇事者臨難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官員的辦事,是早已有之的,雖然是少數(shù),但看那無處不在的權(quán)錢交易,草菅人命的慣常態(tài)度,曾經(jīng)屢次為之感嘆。至于這一回在論壇刪帖,屏蔽發(fā)言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官商勾結(jié)的老道,雖紙包不住火,逆百姓的意愿而上,而依然沒有變化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于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記念譚卓君!
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