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發(fā)芾專欄(《中國經(jīng)濟時報》2009年8月14日)
春秋時期的齊國,有兩個著名的宰相,一個叫管仲,一個叫晏嬰。兩個人都很有名,但是兩人的生活趣味大不相同。管仲生活奢華,而晏嬰極其儉省。讓人感到更加有趣的是,當時和后世的思想家、評論家對兩人都是很不贊成的,他們批評管仲奢侈逼上,同時也指責晏嬰儉樸逼下。原來奢侈可恨,節(jié)儉也不是美德。
歷史記載說管仲在齊國當宰相的時候,奢侈程度超過國君,孔子因此對他是很不滿的,孔子說:“管仲鏤簋而朱 ,旅樹而反坫,山節(jié)而藻棁。賢大夫也,而難為上也!薄扮U簋”指的是在器物上雕刻花紋,“朱 ”指的是系在頷下的紅色帽帶,“山節(jié)”指的是建筑物的斗拱疊得很高,“藻棁”指的是建筑物的梁柱裝飾華麗;“旅樹”指大門內(nèi)的照壁,“反坫”指接待賓客時放置空酒杯的土臺子。按先秦禮制,前四樣都是天子才能用的,后兩樣也只有諸侯才能有。管仲作為宰相,雖然位極人臣,但是與天子和國君之間還是隔著一道鴻溝。所以孔子批評管仲僭越禮法界限,又說管仲雖然是賢大夫,而奢侈做派叫人難以在他之上做國君。
孔子一輩子的事業(yè)就是“克己復禮”,他所要恢復的“禮”,就是規(guī)范等級秩序的一套規(guī)則儀式。按照這種“禮”的儀式,人們的行為,人們?nèi)粘I钪械挠镁,人們的娛樂方式等等,都要符合上下貴賤尊卑的等級身份要求。當年,孔夫子聽說作為卿大夫的季氏在家里進行八佾舞表演時,平時還算和氣慈祥的老頭,一下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按照周禮的規(guī)定,只有周天子才能用八佾舞,季氏一個卿大夫只有資格用四佾舞,也就是四個人一排共四行,十六人的集體舞,F(xiàn)在季氏用天子才能用的八佾舞,“這樣的事如果能夠容忍,天下還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
八佾舞于庭讓孔夫子憤怒得近乎失態(tài),管仲用只有周天子或諸侯才能用的儀式進行祭祀時,孔夫子心中也是非常不爽的,他批評管仲逼迫君主,使他的君主不知該怎么做了?追蜃拥膿漠斎皇怯械览淼摹.敼苤儋杂锰熳雍椭T侯才可用的儀式的時候,天子和諸侯又該使用什么儀式呢?如果仍然用舊有的儀式或用品,則不能與作為大臣的管仲形成差別,無法體現(xiàn)優(yōu)越性高貴性;如果重新選擇更高級的,那么,禮制的規(guī)范整個就亂了。
與管仲不同的是,晏嬰這個齊國后來的宰相,卻是一個十分簡樸的人,他絕不會有逼上的麻煩。孔夫子們應該表揚他吧?其實不然,作為和晏嬰同時期的孔子似乎沒有說什么,但孔子的弟子就激烈反對晏嬰的做法。
孔子的弟子曾子和有若兩個人曾有一段對話。曾子說,晏子大概是懂得禮法的大臣吧。有若就立即反駁說,晏嬰一件皮襖穿了三十年;他父親死后舉行葬禮,按照禮法的要求,像晏子這樣的大臣,可以派五輛車去墳墓,并舉行隆重的儀式。但是他只派了一輛車去墳墓后沒有舉行什么儀式就返回了。晏子哪里懂得禮法?有若的意思是,作為大臣的晏嬰如此儉樸,就是逼下,讓下屬無法做人。晏嬰一件皮襖穿三十年,那么,更小的官該穿多少年呢?尤其,當晏嬰儉樸簡單地舉辦了父親的葬禮后,那些地位更低的臣子們,還怎么給自己的父親辦喪事呢?晏嬰自我降格,打破了等級秩序的規(guī)矩,所以要遭到孔門弟子的批判。在那以“禮法”為社會最高準則,以“禮法”為評價一切的規(guī)范的年月里,說一個高級大臣不懂禮,那當然是十分嚴厲的指控了。在等級制社會中,一個高官想自行降低生活待遇,過一下儉樸生活,也是不被禮法所允許的。
因為儉樸逼下而遭到指責的,不僅僅是晏嬰。法家的韓非子在其著作中說,楚國的首相孫叔敖雖然生活極端儉樸,吃穿簡單,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是一個好大臣,但是,這種做法卻是“逼下”,是不可取的。三國時期,南陽太守王暢行為儉樸,他的學生劉表就進諫說:“奢不僭上,儉不逼下。”而此后歷史記載中,也常常能夠看到有心人對過于儉樸的做官朋友的忠告。唐朝的大官李義琰生活簡單,歷史記載說他“宅無正寢”,他的弟弟李義琎買了木料送給他,并勸老哥說,官場上那些剛當上小小的丞尉之類的人們都要大張旗鼓地修建宅地,老兄你是當朝高官,怎么能夠住著破房子“逼下”呢?
可見,在中國古代,雖然思想家政治家都在反對官員奢侈,提倡節(jié)儉,但事實上,他們反對的僅僅是超越自己身份的奢侈,如果與自己的身份相符合,則奢侈反而是正確而且必需的。相反,不奢侈,節(jié)儉,與鐘鳴鼎食的地位身份不相符合的儉樸卻不合官場倫理和規(guī)矩,是破壞官場等級秩序和政治生態(tài)的做法,是受到譴責批評的。
因此,官場中的奢侈之風是止不住的。這不但由于奢侈享受是出于人性的弱點,其誘惑難于克服,更是由于與身份地位符合的奢侈享受還是維護官等級秩序官場生態(tài)必不可少的美德呢。這不但是官場的潛規(guī)則,甚至是官場的顯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