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楊病了快有 2 年。每周三次的血液透析,讓他面色灰黃,雙眼暗淡。如果不手術,老楊將在接下來漫漫人生中與透析相伴,毫無生活質量。腎移植,是像老楊這樣終末期腎病患者的救命稻草。
1 米 65 的個子,讓微胖的范姨看起來有些強壯。只有小學文化的她,有巴蜀女性特有的堅韌與篤定。我猜,范姨救老楊的心,難免化為竹籃打水,夫妻間的配型成功幾率并不高。但尊重他們的意愿,還是安排好了檢查。全身體檢、腎臟血管造影、HLA 配型(人類白細胞抗原)......不久,結果出來了。
范姨與老楊的配型竟然成功了,并且她的身體狀況符合捐獻條件。老楊有些動容,卻也只是說了句:「我和老婆還是有緣分。」從妻子身上拿出一個腎臟,于老楊而言并非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范姨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高興卻也難掩忐忑。即便是沒有醫(yī)學常識,她也知道從自己身體里拿出一個腎臟意味著什么。對于捐獻者來說,雖然保留一個腎臟完全能夠滿足日常生理需要,但畢竟取腎手術有一定風險,而且創(chuàng)傷是不可逆的,未來也無法預料留下的腎臟能否一直保持健康的狀態(tài)。
更難以接受的是手術失敗的風險:自己沒有了一個腎臟,病人又沒有恢復,人財兩空。親體移植手術總與親情相糾纏。范姨有些害怕,卻也沒退縮。
等待最后一份公證書
配型成功只是腎移植手術的第一步。親體器官移植牽涉到家庭、家族的財產、撫養(yǎng)、贍養(yǎng)等一系列問題,為避免后續(xù)產生的倫理問題,需要通過嚴格的倫理審查流程。
老楊和范姨都有兄弟姐妹,雙親也都健在,因此,所有人都必須到公證處辦理同意手術的書面證明。哪怕其中有一個人不同意,移植手術也無法進行。陸陸續(xù)續(xù),我收到老楊家人的材料。每給我一份,他都會長長松一口氣。
范姨的所有家人也需要公證,但我發(fā)現(xiàn)其中花的時間,明顯比老楊家人的長。她每次來都很壓抑,滿臉的沉重。她身上開始那股樂觀的勁兒,不見了。老楊每次陪著范姨,默默不說話,就局促地站著,從來也不催促。由于疾病進展,老楊臉色比之前更差了。
聽說,范姨的兄弟姐妹也都四散在各地打工生活,一年都不一定可以見上一面。
我對照著家族譜,一個個清點還有哪一位家屬沒有公證。三四個月過去,時間從深冬到了初夏,老楊已經經不住來回跑了,大女兒來代替他交最后一份親戚寄來的材料。
我說,「你們家的材料總算弄齊了啊」。或許想起這幾個月的不容易,老楊大女兒眼圈紅了,問:「周醫(yī)生,手續(xù)都辦好了,審批會不過嗎?我爸,他身體越來越差了!
「一般都會過的,到時候你們家里人都還要來開會!
「還要他們都過來。俊
和老楊的大女兒聊天,我才知道范姨家人好些不同意,反復勸了好久。言語中,我聽出有些親戚還提了條件。畢竟別人的家事,我只能安慰:「能拿到材料就好了,你也不要多想,我這邊幫你盡快申請!顾蛭业懒酥x,說:「周醫(yī)生,我只想我們一家人完完整整在一起,拜托了!
倫理會上,所有親人都來了
到了開倫理審查會的那天,老楊和范姨父母與兄弟姐們都來了,真的全都來了。他們中有人要專門請假,有人來回坐火車要花上一周。不過,我也暗自松了口氣,「人能來,說明沒什么問題!
開會前,范姨簽下自己的器官捐獻意愿書:
捐獻人 范 xx 在沒有受到任何強迫、欺騙或者利誘等情形和完全了解器官切取手術風險、術后注意事項、可能發(fā)生的并發(fā)癥及預防措施的情況下,經過慎重考慮,決定自愿、無償捐獻其 腎臟 ,由 xx市第一人民 醫(yī)院主管醫(yī)師 xx 移植給接受人 楊 xx ,以挽救其生命。
倫理審查會議在 5 月的一個下午召開。除了范姨和老楊的直系親屬,大家族里的其他人也都來了,二十多人烏央烏央地匯集在會議室門口。
從前,我經手親體移植手術,大多是直系親屬之間的捐贈,倫理審查只涉及一方家人,關系也比較簡單,像這次這樣的復雜關系,也是第一次碰上。我們的工作人員架起攝像機,記錄下會議上每一個人的表態(tài)。公證材料向醫(yī)院的倫理審查小組匯報完畢后,患者雙方親屬便開始入場了。
范姨和老楊先入場,確認捐獻與接受的意愿。老楊的身體經過透析,難以久坐。范姨就一直緊挨著他坐,騰出一只手攙著老楊。他們將一直在場內,見證親人的表態(tài)。
這時,范姨的表情輕松自然。她不能在娘家人面前顯示出一點點的害怕。第一波進來的是范姨的父母。他們來自重慶,身材是相似的瘦小,長期的土地勞作已經讓他們的肩頭微微前伏。已然完全是老人的樣子了。
「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是她媽媽!
「你知道這個手術嗎?」
「知道。」
「你清楚這個手術可能的風險和并發(fā)癥嗎?」
「清楚!
「你愿意親屬做這個手術嗎,并且承擔手術的風險和并發(fā)癥嗎?」
當范姨的母親操著重慶的口音,一頓一頓地講出「我同意,我的女兒范 xx 捐獻腎臟給丈夫楊 xx」的一瞬,彷佛有張砂紙從我心口摩挲而過;卮鸾Y束后,老人家拿起筆,在公證書上簽下自己寫得并不熟練的名字。
哥哥的反對票
接著是范姨的哥哥,同樣的問題。哥哥回答前總帶有一小段時間的沉默,然后小聲附和著,聽起來他好像在猶豫些什么。當我提及手術風險的時候,哥哥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就像是抓住了一個漏洞。
「多高的風險?你們能不能保證我妹妹的健康?」
「您妹妹已經通過了身體檢查,我們可以將風險降到最低!
「手術不成功怎么辦呢?」
「任何手術都存在風險。我們已經根據患者的指征,做了相應的風險評估。您的妹妹是符合手術條件的!
「這些我不懂的,你就說能不能 100% 保證我妹妹的健康?」
「我沒辦法 100% 保證。」
「那我也做不了主!
一時間,我被反問得有些懵。范姨的哥哥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地制服,身體瘦削,看起來這些年過的并不是很順利。
「他為什么會這么問?」這是我第一次在倫理審查會上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以過往倫理審查會議的經驗,親人的反常表現(xiàn),大多與某些利益沒有談妥有關。只不過,之前我一直是個旁觀的外人;而今天,面對范姨哥哥的詰問,我好像完全卷入了患者的家事中。
怕耽誤后面的審查時間,我說:「那捐贈方家屬之間再考慮下,請后面的家屬先進場。」審查大會從下午 2 點開到了 5 點。日漸西斜,會議室里的光影慢慢變得橙黃。后面的所有的家屬都一致同意手術,只剩下范姨的哥哥沉著不說話。
倫理會陷入僵局。
僵局
我們先暫停了會議。會議室外,范姨一家人圍在一起,小聲爭論著什么。最中間的是范姨和她哥。范姨眉頭鎖得緊緊的,她哥哥則一言不發(fā)。
靠在會議室門口,我偶爾能聽見幾句周圍親戚的場面話,大意是「來都來了,你搞這一出是怎么回事?」老楊這邊的家人,或許覺得天然「理虧」,遠遠地躲在一邊。
根據規(guī)定,只要有一個人不同意,換腎手術就沒法進行。
我看了看手機,快到晚飯時間。倫理審查委員會的成員大多是院里的領導,都還有其他事情要忙。今天恐怕是沒法有結果了。再安排這樣一場倫理審查會議,讓兩家人都聚齊,不知道要在幾個月后。想到老楊一天天變差的身體,我不由得捏把汗。最后,我看見范姨的父母走進人群,小聲囑咐幾句,又退出來了;接著范姨也開口補充了些什么。
不知道他們達成了什么樣的協(xié)議,沒多久,所有人重新回到會議室,哥哥一改之前的強硬,同意了范姨捐獻腎臟。盡管波折,我還是松了一口氣。倫理審查委員會說出「醫(yī)院倫理審查通過」那刻,兩家人表情都有些凝重,老楊和范姨的臉上,也不見笑容。
人群散去,我一手抱著厚厚的材料,一手關上會議室大門。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腎移植手術中最艱難的,也許不是手術本身,而是親人之間的博弈與掙扎。
換腎
終于等到了手術那天。
親體腎移植的手術整整持續(xù)一天,漫長而充滿危險。手術臺上,我和我的同事用上了所有的專注與小心。兩家人大半年的煎熬,是生還是死,得與失,現(xiàn)在還是未來,范姨和老楊兩個人的腎臟,甚至是性命,一切的一切都會在今天落定。
上午,我們仔細地分離出范姨的左腎,切斷它與身體相連的血管,用最快的速度把切除的腎臟取出來。取出的腎臟需要立即用低溫灌注液注入動脈,沖走殘存的血液,并浸入冰水中降溫,減輕細胞損失。同時,我們精細修剪了范姨左腎周圍的組織,使它能夠與老楊的身體順利吻合。
一切都結束后,范姨的腎被特殊紗布包好,放進裝滿冰塊的儲存箱,等待下午的移植。下午是最終的腎臟移植手術。手術刀劃過老楊的右下腹部,我們小心翼翼地把范姨的腎放進老楊體內。所有血管縫合完畢,打開血管通路,并將輸尿管接通到膀胱。很快,老楊的新鮮血液流過了新的腎臟。范姨的左腎在老楊的體內,有了新的搏動,見到正常的尿液流出。
它開始工作了。
從上午到傍晚,整整 8 個小時,手術成功。
范姨半天左右就醒了,老楊則需要住在重癥監(jiān)護病房,進行一系列的嚴格監(jiān)控和術后護理,確保不會發(fā)生移植排異反應,通;謴蜁r間要半個月到一個月。能下地后,范姨便迫不及待的跑到重癥監(jiān)護病房門口(為了避免感染不能進去),看看老楊。
雖然很近,但是又不可親近,范姨就那么小心翼翼地站著凝望,仿佛望著自己的生命,望著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失去又得到,存在又消逝。
尾聲
萬幸,后來的一個月,沒有發(fā)生排異,老楊恢復得很好。老楊體內,范姨的腎正常地工作著,他的臉色也慢慢紅潤起來。親人們也輪流來醫(yī)院照看范姨和老楊。
范姨有空了,就坐在床邊看著老楊;老楊也總是傻傻笑著,兩個人的手常常緊握在一起。
等到老楊出院那天,兩家人又都來了,幫襯著收拾老楊和范姨生活的用品。
離開醫(yī)院前,范姨的女兒跑來向我道別,閑聊間,和我說起了倫理大會當天的事:
「倫理會上,舅舅不同意,是擔心手術萬一失敗,老人的贍養(yǎng)要他一人承擔,還擔心家產的事情。后來還是外公外婆說,以后養(yǎng)老不麻煩大家。我媽也和舅舅保證,不會讓舅舅多承擔一分,還答應放棄家里財產.......」
我恍然大悟,暗自慶幸手術最終成功,范姨和老楊如今都能好好的。
還沒等我開口,大女兒朝我笑了笑:「不過現(xiàn)在都過去了。周醫(yī)生,真的謝謝你!
出院那天,兩家人說說笑笑地擠滿病房。回想三個月多前,剛開完倫理會時兩家人愁容不展的樣子,那張粗糙砂紙仿佛又經過了我的心口。
現(xiàn)代醫(yī)學的進步,讓醫(yī)生可以把一個人的腎移植到另一個人身上,讓生命得以延續(xù)。然而,面對至親之間的感情裂痕,人們依然束手無策。
該為這家人欣慰,還是為他們擔憂呢?
我不知道。
來源:丁香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