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屆奧斯卡獲獎名單揭曉,《瞬息全宇宙》無疑是超級大贏家,它以碾壓之勢,一舉拿下最佳影片、最佳導(dǎo)演、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等7項大獎。楊紫瓊創(chuàng)造歷史,成為史上第一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亞裔和華裔女演員,關(guān)繼威和杰米·李·柯蒂斯包攬最佳男、女配角。
巨大的成功也許會讓我們忘記,在上映之初,它并非沒有爭議。這部關(guān)于多元宇宙的電影,本身便是一塊有無數(shù)折面的復(fù)雜鏡子,印照出不同觀眾的迥異心緒——甚至同一個觀眾內(nèi)心復(fù)雜的矛盾。比如我一位向來以成熟知性的女性朋友,給出的評語便是:“不太喜歡,但不妨礙我大哭一場。”
多元宇宙的故事,總是關(guān)于人生的各種可能性。而《瞬息全宇宙》別出心裁地以“母親”為主角,深刻探討了這個經(jīng)常被冠以“偉大”,但往往代表“平凡”的角色,有著多么豐富多彩的流動性。同時,它也給了楊紫瓊一個機會,向全世界展示一個六十歲的亞裔女演員,可以有多么驚人的柔韌性和爆發(fā)力。
以下內(nèi)容涉及劇透,請謹慎閱讀
《瞬息全宇宙》的英文片名很宏大,直譯是《一切事物,一切地方,一起發(fā)生》。導(dǎo)演預(yù)定的中文片名本是《天馬行空》,而民間還有更直白傳神的翻法,叫《媽的多重宇宙》。這個片名生動地傳達了不少中國觀眾看這部片子的重點,在于“媽”。
《瞬息全宇宙》劇照
I. “東亞母親”不是“救世主”
此片原初構(gòu)思,主角并非媽媽秀蓮(楊紫瓊 飾),而是她的大鼻子老公(關(guān)繼威 飾),一個原本意屬成龍的角色。也就是說,它本來可能是一部借殼多元宇宙概念的功夫喜劇。
其實二十年前就有過一部“多元宇宙功夫片”:李連杰第一次到好萊塢當(dāng)主演的《救世主》(The One, 2001)。“救世主”的字面意思是“唯一”,全片的劇情就是李連杰不停獵殺平行世界的自己,好成為那個武功最高的、唯一的“我”。
《救世主》劇照
拍打戲不要命的楊紫瓊,向有“女版成龍”之譽。但導(dǎo)演用楊紫瓊替換成龍,效果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性轉(zhuǎn),而是完全改變了故事的取向,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在逆練《救世主》:生活的喜劇,蓋過了武打的戲份;穿越的過程,不在于消滅異己,在于體驗不同的自己;穿越的意義,不是為了證明唯我牛逼,倒更接近于破除我執(zhí),安然接受自己的渺小。
片中的平行宇宙顯然并不是平等的。科幻設(shè)定方面,片中有一個阿爾法宇宙,是一切穿越的起點。而在敘事方面,洗衣店秀蓮所在的宇宙無疑有最重的情感分量。拯救宇宙的宏大敘事,變成了一個普通女人用幻想抵抗現(xiàn)實生活的瑣碎和煩悶。
媽的多重宇宙看似無奇不有、無所不能,小人物可以變大明星,手指可以變香腸,活人可以變成玩偶,甚至二維……但兩個最可能出現(xiàn)的世界,卻沒有出現(xiàn)。
沒有出現(xiàn)的第一種可能是:主角秀蓮沒有私奔結(jié)婚,當(dāng)了大明星,與此同時大鼻子碌碌無為。
在戲仿王家衛(wèi)的影星宇宙里,秀蓮倒是擺脫了婚姻的束縛,大獲成功,但大鼻子也同步功成名就,兩人以一種王家衛(wèi)式的曖昧藕斷絲連。
沒有出現(xiàn)的第二種可能是:女兒Joy(許瑋倫 飾)大獲成功,或者至少母女關(guān)系和諧。
洗衣店所在宇宙里面的秀蓮,幻想過對老公的抱怨和報復(fù),也幻想過對女兒的祝福和補償,因此作為秀蓮的欲望投影,這兩種人生對她來說,本應(yīng)是最具誘惑、最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實際卻沒有,仿佛是秀蓮不愿觸及的心魔禁區(qū)。
這意味著,無論什么樣的宇宙里,在秀蓮心中,丈夫和女兒都是需要拯救的對象——“沒有我,他(們)該怎么活?”
秀蓮的自我定位,其實是一個微縮版的“救世主”。她認為自己是唯一能夠拯救家庭,給家人帶來幸福的人。同時,當(dāng)家庭職責(zé)過重地落到她的身上,她也自然而然獲得了對家庭幸福的定義權(quán)。
這種母親既是奴隸,也是皇帝,是受難者,也是壓迫者。
很多人將這種大總管般的媽媽歸為“東亞母親”。我很疑心這是不是一個帶著雙重幻想的標簽,除了幻想一個東亞母親的角色,也幻想有一個更為開明、自由的“西方媽媽”。
然而,我至少可以舉出最美國的《美國麗人》《絕命毒師》甚至《摩登家庭》,來證明其中的母親們,和秀蓮有頗為相似的心性,也面臨頗為相似的困境。與這種內(nèi)在的相似性和普遍的困境相比,秀蓮和“東亞媽媽”最沾邊的大概只有口音了。
《美國麗人》劇照
實際上,兩位名字都叫丹尼爾的導(dǎo)演,本身便橫跨了華裔和美國土著的背景。他們對母親角色的定位,并不是地域和種族,而是個性和能力,一言以蔽之,就是“強”(Strong)。作為家庭日常運作的立法者和操盤手,強大、強勢的媽媽,難免被視為操控者和挑剔者。
在《瞬息全宇宙》里,電影主要著墨于秀蓮的付出和承受,但大總管式的壓力和責(zé)任,往往也帶來她們對家庭成員的私生活更激烈的干涉、“安排”“糾正”。社會規(guī)則帶來的性別分工重擔(dān)與作為生活經(jīng)驗結(jié)果的個性表達,在母親們身上變得格外糾纏不清,復(fù)雜微妙。被照顧和被看護的家庭成員們的反應(yīng),當(dāng)然也同樣復(fù)雜,你甚至可以把大鼻子老公的過度忍讓,視為一種柔性反抗。
但不管怎么說,這種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的強勢母親,到底是家里最吃力的人。吃力不討好,最為悲情,對付出和承受的雙方,都是巨大的負擔(dān)和創(chuàng)傷。觀眾之所以見之落淚,倒不一定是電影本身的刻畫多么深刻,而是這種“強勢之愛”在現(xiàn)實家庭生活中,實在處處可見。
大鼻子丈夫以及女兒的棄秀蓮而去,從情感上并不難理解,但如果你用理智推測一下,他們在離開后的生活,大約真會每況愈下。
像秀蓮這樣的女子,大半輩子都是這么拼過來的,你非要讓她在五六十歲性情大變,又何嘗不是不近人情、強人所難?秀蓮們不會改變救世主的心態(tài),而丈夫們,子女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讓自己有足夠的實力和體面,不需要再被辛苦地拯救。
II. 媽媽不是石頭
而電影為大鼻子老公和女兒Joy設(shè)計的人生哲學(xué),只能說可笑又可氣。如無必要,我情愿略過不談,奈何他倆都喜歡在平行宇宙里給秀蓮上大課、教她做人。
大鼻子老公的人生信條屬于可笑。與其說他童心未泯,不如說他根本沒有長大。他的懦弱和無條件的樂觀,很接近阿Q的自欺欺人。在戲仿王家衛(wèi)的宇宙里,他西裝革履站在路燈下,抑揚頓挫地大談“生存的策略和必要”,哎,從未見人把逆來順受、精神勝利,表述得如此抒情。
片末大亂斗,他站到中間,聲淚俱下地呼吁:要善良!——盡管他根本搞不清秀蓮和那幫人為何要打。在周星馳電影里,他應(yīng)該通常是由吳孟達演的那種憨憨的大叔,這種場景則是一種搞笑,但在此片中,剪接、音樂倒很認真地哄起來了,一大幫演員配合擺出若有所思,似有所感的表情……讓人分不清是導(dǎo)演的另一種自我解構(gòu)和幽默感,還是場景翻車。
大鼻子在片中唯有一處證明自己并非百無一用,就是秀蓮砸窗后去給國稅局師太說情,解開了秀蓮的手銬。但這只是很普通的操作——不這么做,又能如何——根本拔不到生存策略的高度。
女兒Joy的人生哲學(xué)也很可氣。
Joy是此片最主要的反派Jobu Tupaki。編劇刻意選擇了一連串沒有意義的音節(jié)當(dāng)名字,代表虛無主義。平行宇宙的故事,最后都會觸及虛無主義的思辨。如果生命不只有一次,那么價值就不那么寶貴。這就數(shù)學(xué)里的求極限,當(dāng)平行世界有無窮多,人生價值就無限攤薄,趨近于零。
如果Joy確如設(shè)定的那樣,擁有無限穿越的能力,那么她的虛無主義也許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中二。可問題是,她要自殺就算了,還非得拉上她爸媽。
影片的走向,如Joy敏感波動的心情一樣,說變就變。前半段,設(shè)定是Joy穿梭各個宇宙,追殺自己的父母,等于是一個星際恐怖分子。但中后段,她的目的又變成尋找到一個可以理解她的母親,好有個人,陪她一起跳黑洞。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秀蓮之所以愿意頻繁地出格、出丑,只為變得更加強大,好保護這個宇宙里的女兒。同樣是穿越萬千宇宙,母親從不抱怨人生無意義,因為她有一個愛女兒的終極意義追求。
影片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石頭宇宙:在一片荒原里,母女化作兩塊巨石,以字幕聊天的方式獲得了短暫的和解。聊天的內(nèi)容,并不太讓人信服,主要是女兒對母親的反向說教,反復(fù)強調(diào)人生的渺小和無意義。而母親用一種不太符合母親身份的、爆個小粗口,附和。
在這個場景里,兩塊石頭倒像是實現(xiàn)了形式上母女地位絕對平等,但她們依然沒有實現(xiàn)愛的平等,很顯然,母親愛得比女兒多。女兒得到母親的附和以后,迫不及待地要去跳黑洞、跳崖,實踐她的虛無主義。
在片中,Joy并沒有連貫的訴求,她一直要遠離母親(哪怕變成石頭也要求保持距離),無關(guān)是非對錯,只是相處本身,就已太累。然而很快,Joy就被秀蓮一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誓言,感動得稀里嘩啦……
這種強行催淚,卻前后脫節(jié)的地方,不止一處。再比如浣熊大廚宇宙,秀蓮親手無情地拆穿了那同事高帽子里的秘密。然而僅僅數(shù)分鐘后,她又開始拼命鼓勵并幫助男同事追回屬于自己的浣熊。
全片結(jié)尾,秀蓮又回到了原點,同樣的生活,同樣的老公和女兒,同樣報不好稅。穿越多重宇宙沒有帶來任何實質(zhì)變化,只能說改變了秀蓮的心情。這就像一個病人沒有對癥吃藥,而是吃了一大把致幻劑。
順便一提,她對面的國稅局師太,扮演者是杰米·李·科斯蒂,當(dāng)年在《真實的謊言》(True Lies, 1994)也演一個想入非非的中年婦女——但電影結(jié)尾,她真的變成了一個特工。
《真實的謊言》劇照
然而,就連一點點亦真亦幻的余地,或者喜劇性的安撫,《瞬息全宇宙》都沒有留給秀蓮。整部電影就像一場魔術(shù),不管手勢如何繁復(fù),硬幣始終在同一個紙杯下面。
誠然,《瞬息全宇宙》并不是一部完美的電影。但是它在本屆奧斯卡上的大放異彩,絕非偶然。在酷炫新潮的包裝下,它拷問著人類最古老的問題:生活一定得是這樣嗎?它就不能,甚至不該是別的樣子嗎?在新世代母女沖突的死循環(huán)背后,它試圖給出的解答依然非常古典:天生我材必有用——或更確切地說,我的有用,是因為有愛。哪怕手指變成面條也沒關(guān)系。這比任何多元文化的正確說教,更有趣,也更溫暖。
讓我們再次恭喜《瞬息全宇宙》的全體主創(chuàng),尤其是我們熟悉的楊紫瓊。相信桂冠在首,她演藝事業(yè)的多元宇宙,還有無限可能。
來源:鳳凰網(wǎng)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