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的選擇不一樣。
朝堂、官場、兄弟、女人,刺馬案的所有要素,他電影里都有,卻都不是主角。
當(dāng)撕掉這些顯見的標(biāo)簽后,《投名狀》首先想建構(gòu)的是什么?
時代。
那是一個怎樣的時代?
160年前的中國,晚清,亂軍四起,內(nèi)憂外患。
一組鏡頭足以寫出它的險惡。
土匪頭子姜午陽(金城武 飾),一眼相中龐青云(李連杰 飾)的軍靴。
就這一眼掃過去,在他看來,他已經(jīng)是這雙靴子的新主人。
但仍有一個問題:這,是我的碼嗎?
于是上前拿自己的腳跟龐青云的比對了一下,嗯,合腳。
連一句“把鞋脫下來給我”都不必說——
變臉,拔刀,直取要害。
能動手解決的事,何必動嘴。
要穿的,去搶,要吃的,也去搶,不給,就打,就殺……暴力是最主要的通行證,弱肉強食成為社會常識。
打得過,就是匪,打不過,就是民。
究其原因,朝廷腐敗,連年戰(zhàn)亂,土地荒蕪,早就吃不上飯了,百姓橫豎都是死。
但官軍為了糧食大晚上來劫掠村民,村民卻敢怒不敢言。
因為清兵手里有一個他們沒有的玩意兒:槍。
當(dāng)人數(shù)不再成為優(yōu)勢,《投名狀》里的食物鏈就此成形。
決定位階的不是道德、法律、文明、資本。
而是暴力。
片中,當(dāng)這伙土匪主動投誠,成了清兵,拿到自己的槍,他們立刻齊聲喊出了全片最高亢的口號:
“搶錢,搶糧,搶娘們!
錢、糧、女人,代表著最底層的生理需求。
而重心,更是一個“搶”字。
“搶”字背后的暴力邏輯,是理解這部電影的關(guān)鍵。
一個從上到下可以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的時代。
這是埋藏在一個時代之險惡中,最深層的慘烈與絕望。
而這樣的時代,兩千年來大部分中國人都不曾錯過。
臺前的人
投名狀的本意是什么?
完整版里,三位男主角,為了結(jié)為異姓兄弟,選擇各殺一個外人,這個殺人,就是投名狀。
被殺的,不過是路過他們村子的普通路人。
龐青云、趙二虎、姜午陽,導(dǎo)演從一開始就給他們的“情義”蒙上了一層時代的血衣。
投名狀,不是造就情誼,而是了斷生計——沒法當(dāng)一個良民的生計。
以暴行打底,這三個人從這一刻,就開始走進時代的修羅場。
成為電影里的“臺前人”。
雖然暴力是時代的通行證,但選擇在于對誰施暴,怎樣使用暴力,如何維持暴力?
三個主角,三種性格,三種命運。
而他們加起來,又給那個時代的眾生,畫出了不同的半徑,共同打造出亂世里殊途同歸的悲劇宿命。
全片故事經(jīng)姜午陽之口引出,我們不妨從他切入這部電影。
三弟姜午陽身手過人,身先士卒,實則秉性單純,不裝心事。
他的世界最小,以兄弟三人為半徑。
在他心中,天大地大,不如兩位兄長大。
于是,納投名狀殺人時,姜絲毫不看那個冤死鬼一眼,而全程緊盯龐青云。
通過殺人,三人組成了一個“家”,這個家對姜至關(guān)重要。
電影中,使用暴力濫殺無辜,他全程都毫無負(fù)擔(dān),唯有當(dāng)他覺察到這個家行將崩潰時,才開始痛苦。
他的半徑是最小的,暴力是向外的,所以他活得最久,悲劇感最接地氣——“家破人亡”。
二哥趙二虎跟姜午陽類似,認(rèn)為人生在世,兄弟大過天。
但姜只認(rèn)三兄弟,趙卻認(rèn)為同鄉(xiāng)皆兄弟。
趙二虎的世界半徑是同鄉(xiāng),比姜午陽稍大。
有鄉(xiāng)黨,決定了趙能夠做更多的事,有更大的野心。
亂世之中,拉起隊伍打仗,搶錢搶糧搶女人,換句話說,我不管洪水滔天,我只想保家鄉(xiāng)父老平安。
攻下一座城后,狗子、小七奸淫婦女犯了軍紀(jì),龐青云要處決二人時,趙二虎當(dāng)眾向大哥求情,極力挽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文盲趙二虎跟這句話素昧平生,卻又同頻共振。
他自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霸,但即使這樣一個人也有底線;
不殺同鄉(xiāng)兄弟就是那條底線,不可逾越。
然而,他不會料到也不敢相信,這條底線,大哥龐青云一句話就越過了,而且是兩次。
第一次,殺狗子與小七。
第二次,殺投靠了太平軍的同鄉(xiāng)石錦標(biāo)(向左 飾)等人。
第一次也就罷了,好歹是龐青云占理。
第二次趙忍不了,對方已束手就擒。
趙作為軍人、將領(lǐng)的信念此時全線崩塌,因為這徹底偏離了他帶人投清的初衷——讓兄弟們過上好日子,而不是兄弟相殘。
他無法解釋自己所目睹的一切,原因很簡單:龐青云的世界跟他的半徑不一致。
趙二虎以同鄉(xiāng)丈量世界,不管走得多遠(yuǎn),他的視野基本都停留在自己的同鄉(xiāng)以內(nèi)。
龐青云卻是以蒼生丈量世界,無論自己是何境況,他想的始終是“兼濟天下”。
為了這個理想,他初次覲見慈禧就敢為民請命。
稍有政治嗅覺的人都知道,在這般場合跟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提如此請求,跟求死并無差別。
慈禧答應(yīng)吧,國庫得空一半不說,百姓還只會感恩龐青云;慈禧不答應(yīng)呢,百姓也只會罵慈禧昏庸無道。
此舉與龐青云在影片前半段展現(xiàn)出的政治智慧顯然相悖。
跟著姜午陽一伙人明搶太平軍,龐青云知道對于一伙只能算草臺班子的山匪而言,這絕非智舉,因此他一開始僅作壁上觀,兩不相幫。
如果不確定匪眾有贏的實力,他不會出手。
即使出手,他也只會選擇能頃刻扭轉(zhuǎn)戰(zhàn)局,令自己占據(jù)最大軍功、樹立威信的決定性瞬間。
于是,在姜午陽被重兵圍困,命懸一線之時,他下場了。
戰(zhàn)場瞬息萬變,出手便不藏拙。
救人,解圍,擒賊擒王,鎖定勝局,一氣呵成。
更高妙的操作還在后面。
凱旋回村途中,龐青云主動脫下自己的軍靴,贈予對之心儀許久的姜午陽。
審時度勢,是為韜略;隨機應(yīng)變,是為機敏;洞悉人心,投其所好,是為大智。
諸者相合,是為大才。
進可拿軍功,退擅攏人心,他不當(dāng)大哥誰當(dāng)。
因此,Sir以為,龐青云敢在朝堂上行自毀前程之舉,不是他突然降智或人設(shè)崩塌,而是他本色如此。
龐青云的本色為何?
一個被扭曲的理想主義者。
有的人靠受領(lǐng)俸祿活著,有的人靠攫取權(quán)力活著,有的人靠守護情義活著,有的人靠捍衛(wèi)尊嚴(yán)活著,他靠踐行理想活著。
理想高于一切,包括他自己。
三個價值觀截然不同的人卻成為兄弟,這無疑是又一場只有命運才能開出的毒辣玩笑。
在這樣一個玩笑中,三兄弟攜手同行,懷揣著各自的標(biāo)準(zhǔn),走向命運的終局。
幕后的人
三兄弟是《投名狀》臺前的主角,掀開舞臺的幕布,你會發(fā)現(xiàn)主角另有其人——
狄大人(顧寶明 飾)、陳大人(魏宗萬 飾)、姜大人(王奎榮 飾)。
這三位大人,不僅是這個故事的隱藏主角,更是這個時代的主角。
小人物們,在生存、死亡、道義之間煎熬掙扎,而對大人物來說,這些掙扎滑稽可笑。
他們掌握了權(quán)力,便割除了全部的彷徨。
他們從不掙扎,他們只會讓小人物掙扎。
《投名狀》的表層故事是兄弟三人如何建功立業(yè)又如何分崩離析;
在內(nèi)里,它從始至終都是一場滿清權(quán)貴階層內(nèi)部博弈的權(quán)力的游戲。
龐青云登場時,他剛從戰(zhàn)場尸山中爬出來。
他一個營的弟兄,1600余人,死斗三天三夜依然全軍覆滅,直接原因是本該并肩作戰(zhàn)的友軍魁字營,全程袖手旁觀。
因為兩軍各為其主,派系不同。
龐青云是陳大人的人,他的兵是綠營兵(綠營由滿清入關(guān)時收編的明軍及其他漢軍構(gòu)成),掛靠漢族文官集團;
魁字營首領(lǐng)何魁(石兆琪 飾)是姜大人的人,他的兵是團練兵(類似曾國藩的湘軍),隸屬地方軍閥勢力。
從古至今,戰(zhàn)爭,爭的從不是正邪善惡,爭的都是利益。
晚清的戰(zhàn)爭尤甚。
何魁不幫龐青云,是因為姜大人和陳大人存在根本性的利益沖突,他要借此削弱陳大人的實力。
跟這個目的相比,消滅太平軍并不重要,更不急迫。
這就是為什么,當(dāng)打了勝仗的趙二虎意氣風(fēng)發(fā)地放話“先取蘇州再打南京”時,大人們哄堂大笑,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他們笑的不是三兄弟沒有這個實力,他們笑的是趙二虎的“天真”。
趙二虎或許懂戰(zhàn)爭,但他不懂政治。
政治的秘密被龐青云一語道破:
仗打完了,他們賺什么
戰(zhàn)爭是政治的延續(xù),戰(zhàn)爭是軍閥們積攢政治資本的核心手段。
暴力推平一切,而政治籠罩一切。
所以,即使龐青云具備攻打蘇州的實力,他也得不到上級的授權(quán)。
太平天國能“囂張”14年,除了清軍戰(zhàn)力的孱弱,也是因為軍閥們需要它活得久一點。
但這一切的沖突矛盾,永遠(yuǎn)都只是大家在權(quán)力場上心照不宣的秘密。
比方說,陳大人提及龐青云之前帶著一營兵全軍覆沒時,他的眼神瞟向了身側(cè)的狄大人。
狄大人背后是滿清貴族集團,其身份地位均在陳姜二人之上。
陳大人的意圖模糊又明確,他話里責(zé)問龐青云,話外卻是向為首的狄大人“告狀”,這一瞟是想觀察他的反應(yīng),揣度他的立場。
龐青云攻下舒城后,兵力相對弱勢的狄陳二人看到了壓過姜的希望,趕忙拉攏。
姜大人做何反應(yīng)?
只見他安排完何魁替龐青云接防,末了才幽幽來一句:狄大人、陳大人,不會有意見吧?
這是征求意見的態(tài)度嗎?
這是在說:想吃獨食?門兒都沒有。
三位大人不會明爭,只是暗斗;永遠(yuǎn)和氣生財,也永遠(yuǎn)笑里藏刀。
臺前的人越是頭破血流,幕后的人才越能盆滿缽盈。
一切都諱莫如深,僅可意會,目的是人為建造一堵權(quán)位的巨壁,將絕大部分人隔絕在外,好為之所用。
越是位高權(quán)重者,越擅長于隱藏在暗處。
比如那位坐擁天下的太后,從頭到尾但聞其聲,不見其人。
冷槍、冷箭,才是這個時代的常規(guī)武器。
影片結(jié)尾,刺殺龐青云的人躲在遠(yuǎn)處,借著禮炮鳴炮時的轟響,放出冷槍。
同樣,趙二虎死于一根接一根的冷箭,不知來處,亦不見放箭者。
仿佛是在說:
在炮聲響徹的時代下,槍聲微不可察,子彈射向的人同樣細(xì)若螻蟻。
他們至死都仍看不透——
兇手是每個人、所有人。
關(guān)于這一點,片中有一處絕佳隱喻。
朝廷派去處決趙二虎的御林軍,只見刀鞘,全無面目。
如此,他們便可以是任何人。
有些人是主動藏身于幕后,但更多人,是被時代消聲,進而像數(shù)字一樣被抹去,像炮灰一樣消散于風(fēng)中。
舒城一戰(zhàn)慘勝后,活著的人能吃飽了,死去的人,連遺體、骨灰都不剩,空余一雙破草鞋。
以及幾枚銀錢作安家費。
姜午陽在給一對士兵的老母親發(fā)餉銀的時候,鏡頭用的主觀視角和遠(yuǎn)景,我們看不到這位母親的神情,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模樣。
是那些不愿被看見的人,源源不斷地制造著那些不被看見的人。
前者即使拿著望遠(yuǎn)鏡,也看不到后者。
他們只看得見自己。
他們制造了這片土地上無止境的苦難,到頭來,這些苦難連他們的衣裾也沾惹不到分毫。
理想、底線
《投名狀》洞見了人的局限性。
一個身懷青云之志、說一不二的人,其局限性往往更致命。
道德綁架式地跟慈禧提要求,龐青云不是求死,他只是求成,而且是急于求成。
他不是第一次這樣做。
才相識一日,他就勸諫趙二虎帶人投軍,跟不知底的趙、姜納投名狀;
麾下僅800人馬,他就敢領(lǐng)著跟5000太平軍死戰(zhàn);
剩余10天的糧草,他卻敢立軍令狀:2天拿下蘇州,8天攻陷南京。
不分情況的冒進,把他變成了一個瘋狂的賭徒,每一把都是梭哈。
如果你為他“天下為公”的理想動容,那你也一定會為他“畢其功于一役”的“沖動”扼腕嘆息:
慈禧都跟你示好了,你咋就不能先賣個乖,從長計議呢?
然而。
跟意圖造福蒼生此等抱負(fù)比起來,不論如何苦心經(jīng)營、穩(wěn)扎穩(wěn)打,一個人的一生再怎么慢,都太快了。
《走向共和》里,李鴻章尚且說: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
而一個人,縱使有通天之才,又能改變得了什么呢?
改變時代,是一場漫長的接力跑。
每個/代人能做的,不外乎跑好自己這一棒。
然后一個人與下一個人交棒,一代人與下一代人交棒。
可惜,這是龐青云至死無法懂得的道理。
就好像龐青云不可能意識到,他的理想根本上與他所依附的政治體系背道而馳,清廷從下至上都只為皇權(quán)服務(wù),可他卻想著為百姓討活路、要公道。
原來,不管看到的世界是大是小,每個人都在不同半徑的圓圈中畫地為牢。
頗為諷刺的是,他極力殲滅的太平天國正好有一個跟他近似的理想,正所謂:“天下一家,共享太平”(洪秀全語)。
——太平天國的滅亡,正是他命運的預(yù)演。
導(dǎo)致龐青云失敗的原因不止于此。
龐青云急于求成的秉性,給他造成了一種錯覺,他以為凡事皆能速成,只要付出足夠的代價。
他下令處決兩個亂來的小弟,表面上為正軍紀(jì)。
實際卻想改變麾下軍隊的基底,把土匪伐毛洗髓成正規(guī)軍,為他的宏偉藍(lán)圖鋪路——以前,你們是為了自己打仗,今后,你們要為了別人(百姓)打仗。
為此犧牲兩條人命,是值得的。
為此射殺受降的4000太平軍俘虜,是值得的。
接著,他又認(rèn)為,為了“每一個百姓都吃得飽”、“不受欺負(fù)”,犧牲兄弟趙二虎,也是值得的。
終于,這“理想主義”露出了光環(huán)背后的獠牙——它與生俱來的暴力性。
因為純粹,所以傷人;因為狂熱,所以不計代價。
龐青云的理想有多高遠(yuǎn),他的底線就有多沉淪。
他看到了茫茫眾生,也就看不到眼前那些活生生的人;就連自己漸漸被馴化成一個宏大概念的奴隸,還不自知。
但這不是每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必然歸宿。
片中還有一個理想主義者,黃文金(郭曉東 飾)。
原本,他是個富甲一方的商人,11年前變賣家產(chǎn),投靠太平天國,為了跟龐青云一樣的理想。
現(xiàn)在,他是太平軍派駐蘇州城的將領(lǐng)。
為了理想,龐青云違抗軍令攻打蘇州;也為了理想,黃文金死守到底。
雙方已鏖戰(zhàn)九個月,城內(nèi)城外都彈盡糧絕,強弩之末。
人間煉獄。
再這么熬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雙方將領(lǐng),兩個理想主義者,務(wù)必想辦法破局。
龐青云的選擇是,向上級下跪乞求,沒用,又跟死對頭何魁做交易(但龐青云并未履約),才換來10天軍糧。
——為了實現(xiàn)理想,他出賣了全部的尊嚴(yán)和信譽。
黃文金的做法是,趁趙二虎來暗殺自己時,將計就計,死在了他的劍下。
因為不做降兵是他的底線,而保護城里百姓(不受屠戮)是他的理想。
——為了實現(xiàn)理想,亦為了守住底線,他獻祭了自己。
當(dāng)理想與底線短兵相接,龐青云毫不猶豫地舍棄底線,然后用“兵不厭詐”“這是戰(zhàn)爭”為自己辯護。
黃文金則示范了理想主義者的另一種路徑:
堅守理想,但不放棄底線;
倘若兩者矛盾,犧牲自己,而不是犧牲他人。
以理想為借口,放縱暴行,哪怕獲得了施展抱負(fù)成就理想的機會,也會被過往的積怨反噬。
這是龐青云走向覆滅的根本原因。
也是導(dǎo)演陳可辛的解讀——
在一個亂世里,那些沒有勇氣和擔(dān)當(dāng)?shù)睦硐胫髁x,注定只會帶來災(zāi)難,淪為暴行的借口,殺人的工具。
誰是英雄?
所以理想主義就不對么?
不。
手握理想的人,不能犯幼稚病,不能急于求成,必須有耐心、有毅力、有勇氣,去撬開時代的窗口,帶來光明與新鮮空氣。
為此哪怕獻祭自己,也在所不惜。
因此,細(xì)看《投名狀》,真正的主角浮出水面——黃文金所代表的太平天國,握著解開時代困局的鑰匙。
只不過,這把鑰匙的使用,時代困局的打開,可能要花上幾代人,近百年的時間,代價是尸山血海,血流成河。
但第一顆種子播下了,覺醒者出現(xiàn)了——
趙二虎。
關(guān)于他的覺醒,讓我們從頭說起。
這是一個任何時候都沒有退路的時代。
就像三兄弟初次叩見三位大人時的處境,前后都是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進無可進,又退無可退。
面前只有一口石甕,明知鉆進去了出不來,也不得不鉆。
所以他們學(xué)到了一件事,永遠(yuǎn)夠狠,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
沖鋒的時候主動蒙上馬眼,自絕后路。
就是這樣一個前半生只學(xué)會了殺別人的土匪頭子,在主動死在他劍下的黃文金身上,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慷慨赴死的高貴和堅守底線的分量。
蘇州城因兩軍交戰(zhàn)成為一座大牢,困住了所有人。
黃文金自愿成為了那把解救所有人的鑰匙。
他是為別人而死,為成百上千與他并無瓜葛的百姓而死。
《投名狀》特意用一幕象征基督教洗禮的設(shè)計,將趙二虎此時內(nèi)心受到的震撼外化。
他不再肯定殺人的意義,轉(zhuǎn)而看到素不相識的人與人之間那隱秘而無形的聯(lián)結(jié)。
那種不需要投名狀,而僅僅是同為人而與生俱來的聯(lián)結(jié)。
有道是,亂世出英雄。
有理想的人,與有底線的人,誰更能稱英雄?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得搞清楚“英雄”的定義。
《投名狀》借姜午陽之口,帶出了一個可能的標(biāo)準(zhǔn):
“英雄可以為別人犧牲!
而這個別人,指的是跟自己沒有直接情感利益關(guān)聯(lián)的人。
諷刺的是,這個標(biāo)準(zhǔn)其實是龐青云定下的,可他顯然不符合。
與之形成反差的是,三兄弟中,龐從未說過想做英雄,姜和趙卻都曾以此為目標(biāo)。
可在內(nèi)心深處,姜午陽并不理解這個詞的真實含義。
他只有身邊的家人(兄弟),沒有所謂理想,也就找不到可以為之犧牲的別人。
反而,他跟他不認(rèn)同的龐一樣,總是在犧牲別人,成全自己。
理想是什么?
想活下來、活得好,不算理想;理想必然是超越現(xiàn)實需求的某種愿望。
趙一心盤算的,也就是帶著兄弟們過好日子,因此趙也沒有理想。
但他有底線。
因為有底線,他不能接受殺自己人的做法,不管為此冠上多光輝的理想的名義。
這個“自己人”,一開始是手下的弟兄,后來是投敵的同鄉(xiāng)。
在龐青云下令殺降后,他在堆成山的俘虜尸體中,找到了自己的同鄉(xiāng)。
也連帶著看到了那些跟同鄉(xiāng)死在一起的同袍士兵們。
看到他們彼此挽著的手。
掙不脫的可能是鎖鏈,可能是禮教權(quán)威的壓迫,也可能是同胞血脈。
他漸漸開始相信,不是納了投名狀才是兄弟,而是同有血肉之軀的人,皆為兄弟。
他慢慢能夠看到那些死者,與他并無區(qū)別。
跟龐青云上來就著眼天下蒼生不同。
趙心中的“自己人”是真實的,是有血有肉的,是發(fā)源于鄉(xiāng)黨,隨著戰(zhàn)斗與犧牲,一步步逐漸擴大的。
從上至下的拯救,是救世主式的傲慢,從下至上的兼容,才是屬于革命者的自覺。
后者,星星之火,到了關(guān)鍵時刻,能如烈火烹油,發(fā)出改天換地的力量。
當(dāng)然《投名狀》的時代里,趙在還只是小火星的時候就殞滅了。
但正如黃文金喚醒了趙二虎,趙也在逐漸喚醒身邊人。
由此,引出《投名狀》最大的野心:
這是一出革命先行者的覺醒史——
尤其是,這些先行者,不是地方軍閥,不是士人大夫,更不是高門貴胄。
而是出身草莽的平頭百姓。
片中用了各種意象,展現(xiàn)了大時代給百姓們的壓迫。
在龐青云面見狄、陳、姜這個場合,大人們頭頂?shù)呐曝,它被用來壓制龐青云,而不是三位大人物?/div>
忠信仁篤
這四個字中排首位的:忠。
它建構(gòu)的是一種從上至下的層層約束力,它只向上成立,唯上不唯下。
它是面對它的人的枷鎖,是背對它的人的權(quán)杖。
片中與此相近的意象多次出現(xiàn)。
當(dāng)它要束縛男人時,它是牌坊上書的“孝義可風(fēng)”;
當(dāng)它要束縛女人時,它威力加倍,成了“貞順芳留”“節(jié)動天褒”。
便如蓮生(徐靜蕾 飾),這些高高在上的禮教巨物,使得她再怎么反抗自己的命運,再怎么出逃,最后還是只能回到原點。
這個時代的所有人都被逐層關(guān)進一個碩大無朋的社會金字塔中。
然后級級傾軋,上層碾壓下層,一個自洽的吃人社會就此成型。
在那場未能剪進正片的姜午陽的凌遲戲中,便有這個社會的縮影:
官員負(fù)責(zé)監(jiān)工,劊子手負(fù)責(zé)執(zhí)行,順民負(fù)責(zé)配合,逆賊負(fù)責(zé)受刑。
億萬人就這樣被逐級分化成互相殘害的不同群體。
卻不知道,他們本是命運相連的人民。
《投名狀》的底色,就是用這三個人在這個大時代的必然悲劇,給出一個答案:
舊時代無可救藥。
但新時代的希望,絕不由救世主賜予。
而是發(fā)軔于每一次覺醒,締造于每一次犧牲。
陳可辛這層答案,我們曾經(jīng)錯過,但不必再假裝視而不見。
來源:鳳凰網(wǎng)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