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你平安》更像是兩者間的平衡。
電影有兩條線,大鵬飾演的墓地銷售魏平安為了證明客戶韓露不是坐臺小姐,不惜千里迢迢,追根溯源,找到造謠的元兇。
與之呼應的另一條線是,魏平安的女兒魏磨礪親眼目睹了一名女生偷竊,卻栽贓給了另一個同學的全程。她想要說出真相,卻受到威脅。
電影緊扣“還人清白”的主題,呼喚著互幫互助、好人有好報、好人一生平安的樸素正義。
同樣是實現(xiàn)男主角的一個夢想,但這次實現(xiàn)的卻是一個更大的,和全世界為敵,為陌生人發(fā)聲的“俠客夢”。
如《煎餅俠》里惡俗段子的堆疊,和如《縫紉機樂隊》里過分油膩的煽情都已不見。
喜劇感更體現(xiàn)在人物本身的行為邏輯上,和一些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橋段里。
走位風騷的側方停車,男主梗著脖子去見女霸總,被問起喝什么茶水時,強裝見過世面的回答“冰紅茶”;
集合了反差、意外、抖包袱等各種喜劇技巧的鬼屋找妹片段。
都讓這個既虛榮裝逼,又正直善良的小人物更鮮活。
更大改變在女性角色。
區(qū)別于以往作品里的刻板印象。
黃謠受害者韓露,堅強、樂觀,有情有義;
男主前妻雖偶有小肚雞腸,卻也是通情達理;
女兒魏磨礪是誠實勇敢,多才多藝;男主的妹妹魏如意聰慧機智,是哥哥的神助攻;
一度逼著男主遷墳的馮總,也比看碟下菜的男主領導有底線,且善良得多。
此外,影片關注被網(wǎng)暴的小人物,卻沒有采用一個說教式、歌頌式的的大結局。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點到為止的“666”煙花,和會心一笑的彩蛋。
說白了。
進化到現(xiàn)在,大鵬作品中,依然有著與他親身經(jīng)歷相似的“小人物逆襲”底色。
而這也是他的局限。
影片里充斥著大量直接、淺顯的網(wǎng)絡用語,和對于社交網(wǎng)絡、短視頻平臺里爆款內(nèi)容的借用。
妹妹魏如意以為他和韓露有不正當關系,得了性病,招呼同事把他扛到了醫(yī)院。
這段視頻被好事者拍下,傳到網(wǎng)上,引起軒然大波。
有流量博主評價,他網(wǎng)感好,想靠黑紅蹭熱度,博眼球。
“網(wǎng)感好”,是大鵬作品的直接感覺。
熟悉的網(wǎng)絡用語和情境讓故事與現(xiàn)實緊密關聯(lián)了起來,你甚至可能直接想起曾經(jīng)看到過的某些短視頻。
但也止于此,當最后真相大白,同樣一位博主再次在帳號上跟魏平安道歉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人們前后態(tài)度的轉變被輕飄飄地用吃瓜、反轉的片段表現(xiàn)出來。
大鵬的電影從來都有著有趣、有意義的主題,但也無法擺脫“短視頻”般濃重的編排感。
當它只是個幾分鐘的短片,你當然能從中看出精妙。
但把它拉長到一百多分鐘的電影體量,就會發(fā)現(xiàn)角色似乎都在過著一種似曾相識的,短視頻里、熱搜里的生活。
并非這種生活不真實。
而是經(jīng)過層層濃縮后,所謂的“真實”逐漸變形。
大鵬不斷轉型,還有一個始終貫穿的主題:
“戲中戲”。
《煎餅俠》里,他本是人氣偶像,因為一次不實的丑聞,他被千夫所指,眾叛親離。
《縫紉機樂隊》里,他是失意的音樂經(jīng)紀人,看起來是個會為金錢折腰的勢利眼,毫無高尚的追求。
《鋌而走險》里,他是個賭徒,每天得過且過,靠著對亡父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情感勒索要錢,還因為貪財卷入了一樁綁架案。
《受益人》里,他是個一事無成的單身父親,跟兄弟合伙碰瓷賺錢,后來為了給得哮喘的兒子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他決定以身犯險,做“殺妻騙保”的勾當。
《大贏家》里,他是個名叫嚴謹,做事過分嚴謹?shù)你y行職員,情商為負,各種人際關系都應付不好。
《保你平安》里,他是個沒啥本事的loser,早年因沖動傷人入獄,出來后靠好友的幫襯在墓地找了份工作,老板看不上,女兒嫌棄,前妻見了他,也覺得晦氣得不行。
但其實,不管他飾演的角色一開始看起來多么不堪,都不可以貌取人。
因為他之所以這樣,不過是掩飾自己不好意思捧出來的,或是曾經(jīng)被傷害過的真心。
人物的本真,會通過大鵬屢試不爽的戲中戲結構一點點顯露出來。
在《煎餅俠》《鋌而走險》《受益人》和《大贏家》里,他都是直接做戲。
《煎餅俠》里,他在拍電影,他的導演夢、超級英雄夢直接通過電影的手段得以實現(xiàn);
《鋌而走險》里,他為了拿贖金,演了一個劫匪;
《受益人》里,為了贏取小網(wǎng)紅的信任,他假裝自己是個成功的商人;
《大贏家》里,他則在一次銀行的防暴演習里入了戲。
人物惡劣外表下,沒有被名利侵蝕的對于初心、夢想的堅守,或是他始終如一的真善美,隨后會通過強烈的戲劇化轉折顯露出來。
大鵬為什么鐘愛這種內(nèi)在和外在有著強烈反差,還經(jīng)常需要再在戲中扮演著別人的角色?
一方面,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些人設都可以視為他《屌絲男士》創(chuàng)作思路的延伸:強調(diào)人物戲劇性的轉折。
這部糖葫蘆式的段子劇惡搞了一位普通青年的日常。
大鵬在里頭的身份并不固定,可以是洗腳城的捏腳師父、理發(fā)店tony,或是小飯館的廚師。
為了幫顧客弄走餐盤里的蟲子,他拿著敵敵畏沖飯菜一通亂噴。
給客人洗頭時,招呼他辦卡,染發(fā)燙發(fā)做造型,鏡頭一轉,這客人卻是個光頭。
每個段子都是先是制造熟悉的情境,再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作結。
另一方面,遠超過生活經(jīng)驗的戲劇化,使他把小人物追夢,底層草根伸張正義,失格主角“洗白”等事件,轉化成了不切實際的童話,拒絕直面主人公們的脆弱。
而這些事件本應能引起普通觀眾的更廣泛共鳴,甚至能相當程度映射現(xiàn)實,反思、批判現(xiàn)實的。
就像童話往往以“王子和公主從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結束,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愛情和婚姻里更多的是一地雞毛那樣。
他的主角們?nèi)烁癯砷L之迅速、實現(xiàn)目標之輕易,使得他的作品雖然關注底層,書寫夢想,討論社會問題,但并不真正具備現(xiàn)實的根基。
《煎餅俠》里,他因為答應金主爸爸請對方喜愛的女演員當主角,就獲得了百萬投資,但影片里展現(xiàn)的人物關系,顯然不足以說服觀眾相信。
這個已成為眾矢之的的塌房男藝人,又是如何能請來古惑仔五人組、尚格·云頓這個級別的明星來演?影片完全沒有交代。
《縫紉機樂隊》里,中年危機被簡化到如MV般的閃回,和男主角在陰暗的家中獨坐的孤單背影中。
我們幾乎看不到兩位主角如何與妨礙他們實現(xiàn)搖滾夢的敵人,也就是想要拆除吉他雕塑的政府和開發(fā)商對抗。
男主從拿錢,到放棄錢的轉變,又有些自相矛盾。
他拿錢,拋棄縫紉機樂隊小團體回到北京,是為了自己的主業(yè),用這錢培養(yǎng)旗下的三名樂手朝韓系愛豆發(fā)展。
而后來放棄這筆錢,回到小城,又是經(jīng)受不住內(nèi)心的道德壓力,和想要重拾搖滾夢——可他難道對他最該負責的三名樂手就沒有些負疚感嗎?
《保你平安》雖然在劇作上成熟不少,仍沒有改變淺嘗輒止。
更深入一點的主題應該是,如果韓露真是個捐了款的坐臺小姐,還要幫她捍衛(wèi)公道嗎?
再進一步,如果她是坐臺小姐,并且沒有做過什么好人好事,還值得為她大費周章地伸張正義嗎?
還能從此衍生開去,一個壞人受到了不公,還要不要幫他洗冤?
大鵬并非意識不到這個問題,從他“埋咱們這還不能有道德瑕疵嗎?”的回答就能看出來他的本意。
但當故事最終回到千里追“兇”,只為證明“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的主線上,他就徹底回避了一次更能挑戰(zhàn)觀眾價值觀,也更有現(xiàn)實意義的嚴肅討論。
盡管影片涉及蕩婦羞辱、網(wǎng)絡暴力、刑滿釋放人員的就業(yè)歧視、外貌羞辱、校園暴力等一系列值得討論的社會話題,但他沒有從心理成因,法律監(jiān)管,政府、社會、學校責任等方面深入討論任何一種,只把矛頭對準了過失個體。
因為不深入,所以把一個主題沉重的故事講得很輕,或許并不都是他的原因。
但故事中,黃謠和網(wǎng)暴實際造成的傷害和波及面其實從沒有真正展現(xiàn)過。
這種由人設的輕率造成的對現(xiàn)實的簡化,更多像是大鵬的主動回避。
此外,雖說他的角色也常常是不同程度地幫助、拯救他人的英雄,但為了讓他們能夠更理所當然地實現(xiàn)目標,弱化過程的艱難。
他還每每都安排了一些實質上更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角色。
比如《保你平安》里,有錢有勢也有一顆仁慈之心的馮總,和兵從天降的警察;幫助女兒擺脫校園暴力的學校老師和領導。
《縫紉機樂隊》里,先前還與他們?yōu)閿常蝗挥纸y(tǒng)一戰(zhàn)線的開發(fā)商。
作品一直在用“青天大老爺”的敘事,回避造成困境的系統(tǒng)性失職。
也因此,無論他的類型片如何進步,始終都無法徹底擺脫討好感。
他渴望通過最有爆點的主題吸引更多的觀眾進電影院,并且從不介意用網(wǎng)絡熱詞引人共鳴。
就像他在《縫紉機樂隊》里,用那些口水歌一般的流行樂代替更小眾的搖滾樂,來討論搖滾夢一樣——甚至還夾雜著如“都選C”這樣的網(wǎng)絡紅梗。
又選擇在最安全的路徑里討論問題,不敢打破常規(guī)。
而討好的本質是輕視,他給出觀眾能夠接受,也樂于看到的內(nèi)容,在嚴肅議題上避重就輕,也并不準備真正的袒露與交流。
這就使得他即使是販賣情緒,也并不總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因為他自己或許就壓根兒不信他那些過分粗糙的童話故事。
對比同樣感情充沛,乃至有打煽情牌之嫌的《你好,李煥英》,就能明顯看出相信自己和不相信自己的創(chuàng)作者的區(qū)別。
對比同樣有喜劇底子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我不是藥神》,又能看出他在處理小人物互助時的輕飄飄,和在為弱者發(fā)聲上的力道之薄弱。
大鵬一直在進步,卻也始終沒有真正實現(xiàn)自我突破。
這種情況甚至延續(xù)到了他有著更多作者表達的文藝短片《吉祥如意》中。
只看前半部《吉祥》,是關注東北農(nóng)村的好片。
可若是加上后面的幕后故事,從他接受觀眾提問時,這個稍顯做作的深思就開始顯得不太對頭。
后來關于他是真的關心家人處境,還是為了完成拍攝,不惜置身事外的討論,為這部影片蒙上了更多的爭議。
不過,從中仍然看得到他想要真正描繪現(xiàn)實的野心——在這樣一部并不企圖賣座的影片里。
不美化,不抒情,也不拔高,在旁觀之后,轉身嘆息。
因為真正的現(xiàn)實,是人人都不完美,但人人都有苦衷。
是粉色頭發(fā)女孩因被網(wǎng)暴自殺后,仍沒有停止的謾罵。
和選擇投票給“禁止罪犯子女考公”的絕大多數(shù)人。
當然。
大鵬一路以來的努力,以及這種努力背后種種無所適從。
都繞不過他背后的“屌絲文化”。
別誤會,Sir絕不認為這是什么貶義詞。
在喪文化、打工人、社畜等詞語沒有霸屏網(wǎng)絡,也沒有短視頻平臺記錄普通人生活的十年前,“屌絲”承載著草根的自嘲精神。
這個詞語代表著在城市里掙扎,卻難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對周遭有諸多不滿,卻只能靠意淫聊以慰藉的年輕人。
鳳凰網(wǎng)用“‘屌絲’不是阿Q,他們公然比慘并樂在其中”,來解釋這個詞語,“群體自嘲是解構現(xiàn)實的武器,也是爭取詮釋自己生活的權利”。
當時最能代表“屌絲”群體的,有三組人物。
一組是11度青春之《老男孩》 中,筷子兄弟肖央和王太利飾演的肖大寶和王小帥。
他們分別是混飯吃的婚慶主持人和理發(fā)店的小老板,機緣巧合,參加選秀大賽,圓了年輕時的偶像夢。
一位是大鵬飾演的屌絲男士。
他戴著黑框眼鏡,穿著土時尚的衣服,看起來平平無奇,卻每每爆發(fā)出驚人之舉,嘲弄著虛偽的道德規(guī)范和人的劣根性。
還有一位是《萬萬沒想到》中白客飾演的王大錘。
他眼神呆滯、語速快且毫無波瀾,每天做著白日夢: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的巔峰,說著“今天你對我愛理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的豪言壯語,卻一次次被現(xiàn)實打敗。
Nobody靠創(chuàng)作草根角色爆火,創(chuàng)作者和角色都成為大明星,與當時較為自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無關系。
2005、06年,土豆、優(yōu)酷橫空出世,當時,在視頻網(wǎng)站這塊新興的土地上,并沒有審核或版權一說。
監(jiān)管混亂又客觀上給各位創(chuàng)作者們提供了任意發(fā)揮的空間。
除了上述作品外,寧財神、楊樹鵬,和動畫導演餃子、程騰都是那時候被發(fā)掘的內(nèi)容人。
△餃子導演《打,打個大西瓜》、程騰&李夏導演《紅領巾俠》
直到2014年,愛奇藝2億元買下湖南衛(wèi)視5檔節(jié)目版權,開啟視頻網(wǎng)站“自制元年”,掀起正版版權燒錢大戰(zhàn),正規(guī)的網(wǎng)劇、網(wǎng)大、網(wǎng)綜掘起。
2015年,優(yōu)酷土豆被阿里收購,次年,鼓勵獨立創(chuàng)作的“土豆映像節(jié)”停辦,創(chuàng)作力瘋長的時代結束,再沒出現(xiàn)過如肖大寶、屌絲男士、王大錘那樣引發(fā)群體共鳴的,普通人的代表。
與此同時,致力于摘掉網(wǎng)紅標簽的大鵬們轉型大銀幕。
大鵬的《煎餅俠》與叫獸的《萬萬沒想到》都于2015年上映,雖分別拿了11.6億和3.22億票房,卻只收獲了5.8和5.7的豆瓣評分。
肖央之后的導演之路也并不順遂,2018年春節(jié)檔上映的《天氣預爆》成本7000萬,票房只有1.24億,豆瓣評分僅有3.8。
曾經(jīng)被年輕人追捧的短劇創(chuàng)作者在長電影中暴露出了創(chuàng)作力的嚴重不足,淪為爛片代言人。
哪怕是在熟悉的短劇領域,也被觀眾批評,成為成功人士之后,不再能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草根,萬合天宜后來推出《學姐知道》《高科技少女喵》《名偵探狄仁杰》全部默默無聞。
盡管屢屢受挫,或是暫時淪為平庸,但他們又都從沒有停止過探索的腳步。
演員白客徹底走出屌絲形象,在文藝片、類型片、網(wǎng)劇之中嘗試過各種角色,今年就有《女士的品格》和熱映中的《不止不休》面世。
肖央憑借在《唐人街探案》《誤殺2》和《人潮洶涌》中扮演的小人物,都得到了演技的認可,前陣子,他與趙麗穎主演的《虎狼之路》剛在云南開機。
易小星監(jiān)制的《了不起的夜晚》和導演的《人生路不熟》馬上與觀眾見面,Sir看過前一部,值得一看。
而大鵬,無疑是其中既大膽,又穩(wěn)步上升,在創(chuàng)作和演員之路上,都走得越來越好的一位。
盡管他的作品還有著種種不足,甚至每一部都有著如《屌絲男士》一般,討好某一類群體之嫌。
但每一部也都能夠作為契合著不同時期群體情緒的樣本。
他在其中講述著自己不變的故事內(nèi)核,又用自己的方式拓展著邊界。
“每當打開我出演和制作的電影,我能看到2007年的我、2012年的我、2014年的我、2017年的我……當你看低我的時候,突然來一個作品,你覺得我有進步,挺好的。“他說。
十年過去,“屌絲”早就成了某種互聯(lián)網(wǎng)禁忌詞,這些曾經(jīng)的小鎮(zhèn)青年身上所承載的時代情緒早已遠去,他們也沒有再創(chuàng)造過一種能引領潮流的文化現(xiàn)象。
代替這個詞匯的是打工人、社畜、喪逼青年……
但這批從零起步的創(chuàng)作者們,身上那股打不倒的草根般韌勁兒從來沒有消失過。
當年,土豆有句著名的標語,“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
如今,短視頻標語里“看見每一種生活”,“擁抱每一種生活”與之不謀而合。
然而。
“屌絲”到“社畜”,卻是換了人間。
本文圖片來自網(wǎng)絡
來源:鳳凰網(wǎng)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