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zhèn)西 從教以來,我一直在不停地閱讀。這已經(jīng)成了我的生存方式之一——或者干脆說,“閱讀欲”就是我的“生存欲”。這種“閱讀欲”源于自身的危機感。比起朱自清那一代中學語文教師——朱自清也曾在中學任國文教員,我們這一代語文教師有許多先天不足,無論我們現(xiàn)在如何“知名”,我們事業(yè)的“輝煌”都是有限的。我拿朱自清作為語文教師的典范,也許有些人會覺得太遙遠,而且太理想化。那么,我就說一個近在身邊的人,他就是我的岳父——樂山一中語文退休教師萬魯君先生。
和他相處,我既感到幸運又感到尷尬。幸運的是,20多年來,萬老先生一直是我身邊的一本百科全書式的“教參”,他全方位地熏染著我。如果說我今天在教育上有了一點成績,首先要歸功于萬老先生對我的影響。尷尬的是,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把萬老先生當作一個“參照物”,和他一比,我真是覺得現(xiàn)在的語文教師遠不如他們那一代人。
我當然知道,我和我岳父之間的文化差距——絕不僅僅是語文知識能力方面的差距——主要還是歷史與時代造成的。雖然如此,我仍然努力在精神上接近萬老先生。正是在這努力接近的過程中,我的精神境界也或多或少地有所提升。因此我并不自卑,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也有許多可引以為豪的地方。
祖國改革開放的春天,使包括我在內(nèi)的每一個年輕人也迎來了自己人生和事業(yè)的春天。這是我們比老一輩語文教師幸運的地方。多年后,于漪老師曾對我說:“唉,我們這一代語文教師被耽誤得太多了,那時候,誰敢研究教育!連寫篇文章去發(fā)表都要被批判為‘白專’,更不要說著書立說了!你們真是幸運,趕上了好時代,一定要珍惜!”我岳父也曾對我說:“唉!我們那時連批改作文本都得看看學生是什么成分——如果是貧下中農(nóng)的子弟,即使作文寫得不好也不敢打低分啊,要不然……”十幾年來,他多次在我面前感嘆:“還是你們現(xiàn)在好啊,趕上了好時代,可以在事業(yè)上放手大干一場!你們現(xiàn)在實際上也是在圓我們當年的教育理想!”
無論是著名的于漪老師還是無名的我的岳父,他們都把未圓之夢托付給了我們啊!記得我當時對于老師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在我們這一代年輕教師的肩上,承載著兩代人的使命!你們當年由于時代造成的事業(yè)上的遺憾,要由我們來彌補。”
然而,“彌補”需要功底呀——學問的功底、學識的功底,于是我如饑似渴地閱讀。喝“”狼奶長大的我,除了讀過上面所說的幾本禁書,我的心靈完全可以說是一片文化荒漠。我還記得上大學一年級時的一個細節(jié):我去圖書館借書,管理員問我書名,我實在不好意思說是借《家》,只是用手中的筆指著借書卡上的書名登記。因為我旁邊站著許多同學,我實在怕他們笑我:“哼!居然連巴金的《家》都沒讀過!”接下來的幾年,是對文學名著和其他人文著作的“暴飲暴食”。再后來,從20世紀80年代初一直到80年代末,我閱讀的視野更加開闊。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我非常懷念20世紀80年代那“萬類霜天競自由”的人文學術氛圍。正是在那樣一個寬松的氛圍中,我讀了大量的人文學術著作。這些著作的觀點我不一定都能理解,或者即使理解了也不一定都贊同,但這些著作不僅開闊了我的思想視野,更主要的是,它們讓我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名知識分子!”從那時起,我就提醒自己,盡管我也許一輩子都只是一名普通的語文教師,但這不妨礙我在三尺講臺上通過語文教育傳播人類文化精華,以行使一個知識分子推動社會進步的神圣使命。
這些閱讀不但賦予我獨立思考的信念,而且讓我從歷史和文化的角度俯瞰語文教育。我越來越不愿意把自己當作文章學、修辭學、語言學、考試學的分析家甚至只是教材與教參的熟練操作者,而應該是文明的傳播者、思想的啟迪者、人生的導航者。這些閱讀與語文教學并非沒有關聯(lián),相反它能直接讓語文課變得豐滿而更有深度。
本文摘自《我的教育心》,李鎮(zhèn)西著,教育科學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