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 6 月,作家莊無邪因為一次重感冒陷入恐慌,在幾個小時內(nèi)接連吃了三種退燒藥,結果被送進了 ICU。
病癥為“藥物性肝損傷+急性肝衰竭”。
2021 年,病情急轉直下,他不得不肝臟移植。
經(jīng)歷這場“與命運的周旋”,他想告訴大家,千萬不要因為恐慌而亂服藥。
以下是莊無邪的自述:
一場感冒引發(fā)的肝損傷
這些年來,每次我提到自己肝臟病因引爆點起始于一場感冒,總有人覺得我在開玩笑。
當我明確感冒發(fā)燒亂吃藥會引發(fā)肝損傷,進而有可能導致肝衰竭時,還有人覺得我傻得出奇。
那是 2016 年的端午節(jié),當時我為了工作連熬了兩個通宵,身體的疲憊使得免疫力大幅度下降,睡了一覺醒來就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燒了。雖然體溫剛過 38 度,我還是選擇了吃兩片家里常備的退燒藥。
然而事與愿違,兩個小時后體溫到了 38.6 度,我又找出了兩片感冒藥塞進了嘴里。過了一個鐘頭后,體溫已經(jīng)是 39.9 度了,我燒得渾身滾燙,體感卻冷得如墮冰窟,我決定再加一片退燒藥試試……
等再清醒過來,女友兔姐已經(jīng)把我弄到離家最近的北京同仁醫(yī)院急診科,值班的大夫相當負責,她告訴我們,從眼白已經(jīng)泛起的黃色初步判斷,我的肝臟已經(jīng)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損傷,于是安排我們緊急抽血查驗肝功。
血液檢測結果出來后,發(fā)現(xiàn)健康數(shù)值應該在 15 以下的膽紅素(參考值為該院標準),當時已經(jīng)到了 50 多。大夫誠懇地建議我轉去南城北京友誼醫(yī)院的肝病中心。
之后我在友誼醫(yī)院住了十天,拍了 CT,做了核磁共振,還進行了一次肝穿檢查,最終診斷結果是“藥物性肝損傷+急性肝衰竭”。
情況緊急,醫(yī)生幫忙安排我轉院到北京佑安醫(yī)院,那里有專門的人工肝科室,在治療急性肝衰竭方面很有經(jīng)驗。
綜合檢查情況,除了藥物性肝損傷和急性肝衰竭外,我還有膽囊炎、腹水+腹腔感染、膽系感染、低白蛋白血癥、高氨血癥……
當晚我一位遠在北四環(huán)工作的小妹趕來了佑安醫(yī)院,她扶著虛弱的我從北京佑安醫(yī)院的B樓走到了花壇,不足五十米的路,我走得氣喘吁吁,坐在花壇邊緣,我告訴她自己從未這么累了,路好像走到了頭。
其實小妹帶我去下樓散步,是兔姐授意的。她那會兒被醫(yī)生叫去簽了病危通知書。上面寫明,我的肝臟衰竭程度已到了瀕危狀態(tài),生命隨時有可能終結。
三次收到病危通知書
到老卻活成了個球
“人工肝療法”通俗一點講就是血液置換,通過這種方式來吸附并且排除血液中的代謝廢物和各類毒素,完成本該由肝臟完成的一部分工作,讓其得到休息和緩解,從而為它爭取更多的康復機會。
在做人工肝之前,需要在體內(nèi)粗靜脈處插入一根雙向引流管。我第一次插管很不順利,由于需要割開皮膚后盲插,當時的操作醫(yī)生經(jīng)驗不足,忙活了半個多鐘頭也沒有成功,最后是主任來了才解決戰(zhàn)斗。
做一次人工肝的時間是三個鐘頭左右,在這段時間,進出體內(nèi)的血液會達到 3000 cc,這占人體內(nèi)總血量 4500 cc 的三分之二。由于血液疾速往返,身體很難做出應變反應,極度虛弱和焦渴讓我痛不欲生。
最危險的一次,我在上午進入人工肝治療室前沒吃早餐,差點兒陷入休克狀態(tài)。醫(yī)生看出了我的反應,大聲地問我感覺怎樣。
我對他說,“您現(xiàn)在說的話我聽得非常清楚,但我的體感很差,只能輕搖手指,抬不起胳膊。我的神智清楚,知道您距離我的物理距離是五十公分左右,可是聽在耳朵里的聲音卻像是非常遙遠。”
醫(yī)生當即立斷停止操作。當時我的營養(yǎng)和體能狀態(tài)承擔不了三個小時的血液置換,再這樣下去必定要出大事兒。回到病房后,所有大夫都在責備我和家人沒有主動跟他們匯報飲食情況。
母親每天都會在家里親自煮飯再帶到醫(yī)院。住院那兩個月的時間里,我的體重由發(fā)病前的 140 斤驟降至 100 斤上下。
醫(yī)院里不相信抒情,所有的悲歡都與病情有關。隔壁床的病友來了又走,他們有的治療效果很好,走的時候歡天喜地,有的治療效果不好,走的時候愁眉苦臉,還有一些已經(jīng)無力回天,床位上的布簾一拉,就是陰陽兩隔。
昂貴的治療費用,也讓人性變得十分赤裸。一位大叔哭訴他養(yǎng)了兩個兒子,并且通過多年的奮斗給他們分別交上了婚房的首付。在最緊要的關頭,到底他即將面臨的手術費誰出,卻演成了一場乒乓球比賽。他感慨自己活了一輩子,到老卻活成了個球。
兔姐那會兒剛剛二十四歲,卻表現(xiàn)出了一種驚人的韌性,原本愛哭的她在我后續(xù)的整個治療過程中一滴眼淚也沒再掉過,又或者哭過了我沒看見。我在北京混跡十幾年積攢下的人品也終于爆發(fā)了,朋友們甚至建立了一個群討論幫我,無論是從經(jīng)濟方面還是資源方面。
從端午節(jié)發(fā)病,再到臨近中秋節(jié)的時候出院,我錯過了 2016 年的整個夏天。
必須換肝
我在 2021 年的血色除夕夜中迎來新的一年,電視上在播著兔姐堅持要看的春晚,當春節(jié)鐘聲敲響的那一刻,我感覺鼻子里有一種熱乎乎的感覺,拿手一摸,第一滴血已經(jīng)流了下來。
我的肝臟凝血指標也一直不好,之前也有過流鼻血的經(jīng)歷,但通常折騰一會兒就好了,那個除夕夜,我們用盡了各種方式,血是怎么都止不住了。當時我們住得離北京同仁醫(yī)院很近。醫(yī)生看了一下,說是鼻腔內(nèi)有個小血管破裂了,提示我的凝血條件已經(jīng)不好。
年后第一次檢查,我的肝臟各項指標的數(shù)據(jù)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樂觀。L 主任跟我說,如果肝臟徹底無法繼續(xù)工作了,建議病人進行肝臟移植,也就是換肝。
2021 年 4 月 28 日,我突然發(fā)燒。通過幾個醫(yī)院的多輪檢查,我又回到了北京佑安醫(yī)院,L主任在看檢查結果的時候分析,我的根本病因還是在肝臟。上一次肝衰竭恢復后肝臟最終發(fā)生了肝硬化,而當時我的肝硬化情況已經(jīng)十分嚴重了,肝衰竭的癥狀也有了顯露。
接著我又做了四次人工肝治療。最嚴重的那次,我已經(jīng)陷入了意識混亂,失態(tài)到口吐芬芳,只不過當時的聲音太小,沒人聽到罷了?赏莆页鰜淼耐媒阒溃掖_實有罵人。
可惜的是,“人工肝療法”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起效了。為了降低膽紅素,內(nèi)外科幾位主任醫(yī)師會診后同意我插著引流膽汁的鼻伺管出院兩天,協(xié)商最后的方案,是否準備進行肝臟移植手術。
肝移植手術信息登記表
“有人在等我回家吃飯,麻煩您了醫(yī)生。”
回到家中,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讓兔姐給我刮了個光頭,然后坐在沙發(fā)上拍下了兩張照片,我把它們發(fā)在微博,配文是:天堂地獄,皆在人間。發(fā)完這條,我便將其卸載了。
不得不打的電話還是要打,我先是跟父母告知了現(xiàn)狀。接著我開始通知各路朋友,他們在我又一次和病魔以命相搏的過程中,始終保持著對我病情的高度關心。我和他們說,為了活下去,我會選擇換肝,錢肯定不夠,但我不想放棄。
人在長春的發(fā)小兒光哥沒容我把話說完,就問了一個問題:我你在北京住在哪里?第二天一早,外面有人敲門,我讓兔姐開門,我說光哥來了。打開門果然是他。昨天太晚了,沒有動車,光哥帶著當時他能動的所有現(xiàn)金,坐著綠皮火車趕過來的。
下午的時候,家人才匆忙趕到,可當他們進屋才發(fā)現(xiàn),準備用于換肝的錢,已經(jīng)在朋友們的幫助下湊得七七八八。
去醫(yī)院路上,我靠在兔姐肩膀上問她,我到底是哪里好,值得你陪我這么久?兔姐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你的家人和朋友們?yōu)楹稳绱岁P愛你的原因。
在兔姐又雙叒叕一次簽了病危通知書后,北京佑安醫(yī)院普通外科的曾主任給了我們一個人體器官移植中心的頁面,上面顯示著我本人所需肝源的等待和排序情況。
和兔姐等肝源中
我是 2021 年 6 月 24 日開始在普通外科病房住院,當時肝腹水情況已經(jīng)很嚴重了,肚子脹得好像即將臨盆的產(chǎn)婦,膽紅素的飆升讓整個身體呈現(xiàn)出明顯的焦黃色。前者讓我脹痛不止,胸口堵著一口提不上來也咽不下去的氣團。后者讓我奇癢無比,只要輕輕碰一下,皮膚就會像碎木屑一樣唰唰掉落。
腹水脹得最難受的時候,我跟管床醫(yī)生說,您能不能給我拿一把手術刀,我自己把肚子剖開讓它放出來。管床醫(yī)生非常耐心地跟我說,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如果放早了或者放多了,可能會引發(fā)低蛋白血癥,要活下去就得再忍一忍。
我從來沒為自己被病痛折磨掉過一滴眼淚,卻在等待肝源的時候曾痛哭過一場。
兔姐告訴我,為了節(jié)約成本,不浪費有可能會用到的每一分錢。我年近七十的老母親,一個小城來的老太太,學著去擠大北京的地鐵。無論刮風下雨,每天三次換乘往返,就為讓我能多吃幾口她做的熱乎飯。
2021 年 7 月 24 日,就在我錯過了上一枚肝源三天后,奇跡發(fā)生了。
當天我媽剛剛送完了午飯回到家里,兔姐就又一次接到了通知,一個新的適配肝源已經(jīng)啟動了轉運流程,這邊將立即開始準備手術前的一系列操作。兔姐為了怕干擾我的情緒,走出病房到陽臺上去給家里打電話。
等即將要被推往樓上手術室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人生的大日子就是今天了。
短暫的交流時間里,我和父母通了個電話,告訴他們我一點兒都不怕,還想著能趕快治好早點兒回家。
他們提到了幾個我愛吃的菜,也沒聊其它。接著我和兔姐合了個影,說了一些肉麻的話,但是彼此都情緒穩(wěn)定,沒有哭哭啼啼。我說忙乎完了這些生生死死的小事兒,就解決咱們倆的婚姻大事。
她說,比起相信你,我更愿意相信給你主刀的曾主任。
曾主任是我見過最強大的人類。他手上貌似有好幾個博士學位,非常樂意跟病人做情感溝通。他在我最痛苦的時候說了一句話:醫(yī)者父母心,一切聽我的,我會盡全力保你。
十樓麻醉科的房間很大,各種儀器左一臺右一臺。一個眼神清澈的女醫(yī)生拍了拍我的臉,把耳朵湊了過來。“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我知道這有極大可能將是我留在世上最后一句話,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于是用拼盡全力把靈魂逼回軀體,虛弱地回了一句:“有人在等我回家吃飯,麻煩您了醫(yī)生。”
換肝后醒來。兔姐說,朋友們很關心你,拍個照片吧。莊無邪豎起了中指。
事后就連管床大夫都曾直言不諱地告訴兔姐,這哥們兒命確實是硬,從手術取出的原生肝臟情況來看,肝源再晚到哪怕一兩天,醫(yī)生也無力回天。
我問曾主任,手術后有什么忌口,他說你愛吃啥吃啥,四川人換肝之后還不吃辣了嗎?
正中二人是莊無邪和曾主任。(從右到左)
“我想做個好人”
我的那臺肝臟移植手術總共進行了十個小時。家人們又開始擔心接下來的一系列問題,當時首要面對的事情,就是我術后會在 ICU 里面躺多久。
醫(yī)生告訴過我們,在整個手術治療過程中,最不確定的就是術后ICU費用,因為它是彈性的,根據(jù)每個人術后恢復的情況不同,費用也不盡相同。
術后 ICU 產(chǎn)生的費用是以分秒計的。以我當時的那種情況,多躺一天,就需要花掉兩萬到三萬塊錢左右。此前不久,就有位阿姨在 ICU 里花掉了五十幾萬,也就是半個月。
我媽這時極其固執(zhí)。她絕不可能允許順利完成手術的我在 ICU 里一睡不起。她讓我弟弟抵押了家里商鋪,又利用老兩口兒一輩子攢下來的信譽,向老家親朋好友發(fā)出了求援信號,只要超出了原計劃預算,為了讓我活著,他們豁得出去傾家蕩產(chǎn)。
幸好在 ICU 里的我也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求生意志,第一次醒轉過來時,主刀大夫剛好在,他讓我攥住他的手指,檢查我的體征反應,我說:“謝謝你,曾主任,我感覺魂回來了。”
出院的時候,醫(yī)生問我回去后最想做些什么。我回答他說,我想做個好人。
因為我知道在我的胸膛里揣著一枚好人的肝臟,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好人是男是女,然而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認為只要我在,這個好人就沒有死,因為他(她)的一部分就在我這里,將伴隨著我走完整個生命歷程。
2021 年 8 月 13 日,是很平常的一天,我終于用自己的雙腳走出了醫(yī)院大門,雖然此時腰間還插著一根用來引流膽汁的管子,腹部裹著厚厚的繃帶,但仰頭看見雨后乍晴的天空,內(nèi)心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從容。
直到去年我還非常瘦,我媽進京來喂我。她說,我能把你從六斤一兩喂到一百三十斤,就能讓你接著把肉長回去。
我逐漸感受到了器官移植的神奇之處。雖然不知道那位把生命接力棒傳給我的好人是誰,但他(她)至少比我年輕,他(她)的肝臟進入了我的身體,讓我代謝加速,這意味著諸多逆齡變化正在發(fā)生。
前幾天我剛剛見完曾主任。見我第一句話他就說,你怎么還戴個假發(fā)?我說是真頭發(fā),比你多。他又說我的身體恢復情況可以評到 99 分,接近完美了。
經(jīng)歷了這次病,我就不焦慮了,也沒啥好執(zhí)著的了。這個春天,我平均每天走八千步,逛公園,廟會,古玩花鳥魚蟲市場。累了就歇著。
大病五年,我終于還是在終極一戰(zhàn)的最后時刻反殺了命運。
去年,父母到北京給莊無邪“喂飯”
來源:丁香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