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診-2星期
離過年還有1個星期。手頭的項目終于告一段落,我請假去醫(yī)院。
之前自己對照手機里的默沙東診療手冊自查,單側乳房推不動的硬塊、凹陷的乳頭、橘皮樣的皮膚,心里已經大致有數了。
醫(yī)生給我做了觸診,又看了B超結果,說十有八九是不太好的東西,建議我盡快手術做掉。我猶豫了一下,挺舍不得好不容易搶到的春運火車票,也不想過早驚動父母,讓他們連年都過不好,就跟醫(yī)生商量說,能不能過完年再回來手術。他想了想,同意了。
根據我的自述,發(fā)現(xiàn)腫塊已有幾個月,那么說明腫瘤進展不快,2個星期的時間還是等得起的。國際癌癥組織統(tǒng)計的數據顯示,目前早期乳腺癌患者5年相對生存率已經達到85.5%,我并不是太害怕。
回單位做了年度總結,跟領導請了兩個月假,寫好工作交接清單,我做好了年后回來手術、手術完繼續(xù)上班的準備。
確診-1星期
回到長沙就去吃了一頓久違的湖南米粉,恰好是米粉店年前最后一天營業(yè)。
現(xiàn)炒的香菜牛肉碼子,滿滿的牛肉,辣椒油、剁椒、臘八豆、酸豆角等各色小菜擺在桌子上隨便加,這么誘人的一碗米粉,竟然只要10塊錢,在上海絕對20+!太嫉妒長沙人民了。
大年初一,我請媽媽、小姨和表妹去看電影《瘋狂的外星人》。小姨是個愛熱鬧的,在她的帶動下,我媽對各種娛樂活動也越來越積極。電影看完,大家好像都有點意猶未盡。我說,沒問題,明天再看《飛馳人生》。
其實我還有點小私心,這個春節(jié)檔我最期待的是《流浪地球》,打算留著回上海到IMAX廳去看才過癮,正好看完就入院動手術。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刷牙的時候咳了一嗓子,腰部劇痛。壞了,動不了了。
還好因為媽媽有腰椎間盤突出,所以家里常備各種膏藥。我不想掃了大家的興,沒聲張,翻出一張云南白藥鎮(zhèn)痛膏貼上,還是去看電影。
去電影院的路上走得比較痛苦,基本上邁一步就抽搐一下。我一時感嘆小美人魚為了王子不惜忍受在刀刃上行走的痛苦,絕對是真愛,一時想當年生物課解剖青蛙戳到它的神經時,它是不是跟我現(xiàn)在一樣的感受?一路扶著我的表妹聽得直翻白眼。不過《飛馳人生》也就一般般,有點對不起我為它受的罪。
在膏藥的鎮(zhèn)痛作用下,我堅持按原計劃,大年初四返回了上海。根據目前的癥狀自查,我做了骨轉移的預判,那么必須回醫(yī)保所在地治療。
回到上海,朋友Y君陪我在急診做了CT,初步確定多發(fā)骨轉移。這樣一來,治療方案要變了,不得不告訴父母實情,原來的一切計劃都必須改變了。
可惜IMAX版的《流浪地球》,也不得不錯過了。
確診0星期
腫瘤醫(yī)院年后開診的第一天,我?guī)е鳦T報告見了原來的手術醫(yī)生。不出所料,不再適合手術,全部治療方案需要重新來。
在醫(yī)生的強烈建議下,我坐上了輪椅,預防脆弱的脊柱受傷引發(fā)高位截癱。這是我人生第二次坐輪椅,還挺新鮮的。
有輪椅就不用在人頭攢動的候診室時刻緊盯有沒有空座位,而且坐上輪椅就像加了什么buff一樣,吆喝一句“注意輪椅”,面前的人群立刻如摩西分開紅海一般散開,我一路暢通無阻地上了電梯。
“是的是的,我推著輪椅,都敢跟人理論了!”專門從深圳過來給我推輪椅的A君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剛才那個上海老阿姨插隊,我就直接說‘哎你怎么插隊’,平時我很慫的。”這個笑話我們倆笑了好久。
后來B君、C君、D君也都從廣州、深圳、北京趕來了。
我們抓住這難得的機會拍了很多輪椅合照,還玩了好多次輪椅御風滑行的游戲,像回到了小時候。
A君、B君、C君、D君在醫(yī)院旁邊的賓館開了幾個房間,讓我跟她們一起住,因為我現(xiàn)在的情況無法長時間坐車,而且賓館有電梯,很適合行動不便的我。這時,疼痛已經從腰部延伸到了胸骨,輕微的咳嗽、哈欠甚至是笑都會引發(fā)大約6-7級的疼痛。我每天不茍言笑,很端莊地坐臥,等著她們來幫我起床、穿衣、扶我站起來等等,玩起“老佛爺起駕”“小*子走著”的幼稚游戲,樂此不疲。
在醫(yī)院里的等待總是那么漫長,聽她們吐吐槽、斗斗嘴,時間也過得快一點。做了穿刺、CT、核磁和骨掃描,確診了乳腺癌四期,多發(fā)骨轉移,不能手術和放療。發(fā)生遠處轉移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從百分之八十多降到百分之二十多,也就是說只有五分之一的人能活過五年。不過,骨轉移比內臟轉移和腦轉移的預后稍好一點。
第五天,E君也從北京過來了。她生完雙胞胎,剛出月子,這次把孩子扔給新手奶爸就這么來了上海,我都替她擔心。不管怎么說,這是我們宿舍難得的一次團聚,上一次全員到齊還是C君大婚的時候。
我打完第一針唑來膦酸,燒退下去之后正精神著,于是大家提議拱豬。
用手機叫閃送小哥,買了兩副撲克,一如當年,五個人打牌,輸了的懲罰就是去騷擾唯一不會打牌的那位(也就是拍照的那位)。結果也一如當年,又是我,被炸彈和變壓器血洗一空。。。。
我撒嬌說,人家全身骨頭都痛,腰也動不了,還發(fā)著燒,就不能給我吃頭羊嗎?四個人齊齊瞟了我一眼,“喲,發(fā)燒發(fā)得都開始做白日夢了呢” 。
陪著我做完一大堆檢查,確認我下周可以入院,她們就陸續(xù)回去了,換成Y君繼續(xù)陪我。
確診1星期
入院了。
這是我第一次在國內的醫(yī)院住院,上一次住院還是很多年前在新加坡讀書時,所以看什么都覺得新鮮。
二十多年前外婆在小城的職工醫(yī)院住院時,媽媽帶我去看她。病房的墻面斑駁,床和桌子老舊;沒有衛(wèi)生間,大家都用尿壺,房間里一直飄著一股異味。
現(xiàn)在我住的四人間,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24小時熱水供應;全落地窗,遇到好天氣,陽光非常好,讓我相當滿意。
我喜歡坐在窗前,一邊曬太陽,一邊看樓下馬路上的人來人往。車是一個一個移動的小盒子,人是一只一只忙忙碌碌的小螞蟻。
護士每天來量體溫和血壓,好幾次把在病床上面午睡的媽媽錯認成病人,我連忙舉手示意我才是。她說,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開朗的病人啊。我謙虛地表示,哪里哪里。
坐班車去質子重離子醫(yī)院做PET-CT時,同車有個二十七八歲的男生,相當有禮貌,他看我爸攙著我上下車騰不出手來搬輪椅,就主動過來幫忙。
小伙子沒有人陪同,是一個人來的,說做完檢查還要趕高鐵回蘇州。他排在我后面,我走的時候跟他說了再見,不過也許沒什么再見的機會了吧,希望他沒有錯過高鐵。
我偷偷拍了他一張照片,發(fā)到ABCDE君的群里,招呼大家來看這精神小伙兒。不嫌事兒大的幾位攛掇我去加人微信,被我以“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理由拒絕,她們竟然集體嘲笑我慫包和口是心非。
后來在做輸液港植入的手術室門口,遇到了一個比我還要開朗的病人,相當自來熟,幾句話就把我納入了朋友的范圍。她乳腺癌手術幾年后發(fā)現(xiàn)肺部轉移,這次是來重新治療的。我們互加了微信,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病友。
確診3星期
開始了規(guī)律的化療,每周化療一次,化療兩次休息一周。
第一次化療后的第十四天,我輕輕一捋,捋下來一大把頭發(fā),不禁對現(xiàn)代醫(yī)學技術肅然起敬。醫(yī)生說十四天開始掉頭發(fā),就果然是十四天,既不是十三天,也不是十五天。
先去推了個板寸,頭發(fā)茬子刺得手心癢癢的,摸久了有點上癮,會忍不住一直用手呼嚕。過了幾天,頭發(fā)都連根掉了,頭皮變得很光滑,睡覺再也不扎人了。
我喜歡一邊用手摩挲溫熱的頭皮,一邊念“小尼姑年芳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fā),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覺得如果哪天《霸王別姬》重拍,自己很可以去客串一把。
在介入科手術室門口認識的病友,從老家來給我?guī)Я硕畟鴨蛋!長途跋涉還能保證二十個鴨蛋完好無損,我實在是佩服得很。
為了想回什么禮,我差點把頭皮抓破,最后送了兩罐安素營養(yǎng)粉給她。這就是腫瘤醫(yī)院版的“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呀。
確診3個月
醫(yī)院打卡,休息,醫(yī)院打卡,評估檢查,醫(yī)院打卡……我的生活比生病以前還規(guī)律。
大家都警告化療會掉頭發(fā),可是沒有人提過,眉毛、眼睫毛甚至鼻毛也會掉啊!眉毛和眼睫毛都掉光了,我攬鏡一照,活脫脫就是一個女版計春華(著名反派武打演員),可惜沒有人找我去演反派。
眉毛是連根掉的,原來長眉毛的地方一片光滑,多好的眉筆畫上去,都像在瓷磚上作畫一樣,隨手就能擦掉。眼睫毛掉了之后,眼睛小了一圈,成了個小瞇縫眼——不過也可能是我胖了,臉上的肉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
很想念我那雜草般蓬勃生長的眉毛
和還算濃密的睫毛。
缺什么想什么,所以我就被來打針的小護士深深地吸引了。小護士眉目如畫,直讓人想起“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的詩句。趁她低頭扎針的時候,我摸出手機偷拍了一張。
大概美麗的人兒都對鏡頭很敏感,她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白了我一眼,問“你干什么”,我只好訕訕地把照片刪掉,跟她道歉。
除了偷拍失敗的這位小護士,這個樓層其他的護士們也都顏值很高。我閑著沒事就在心里描摹她們口罩下的面容,心情很是愉悅。
確診6個月
8個療程共計16次化療漸漸接近尾聲。原發(fā)腫瘤縮小了,骨轉移的疼痛幾乎消失了;生活自理能力基本恢復了正常,我甚至在父母的監(jiān)護下,去劇院看了一場音樂劇。
但是化療期間需要飲食清淡,有點難熬,有時候難免起叛逆之心。
最后一次化療,中午叫外賣,我點了份“胡椒豬肚雞”,偷偷在備注里寫“多加胡椒”。結果這次碰到一個特別實誠的老板,估計加了差不多一瓶胡椒。我第一口喝下去,辣得舌頭發(fā)麻。自己點的菜,含著淚也要吃完。
化療完回到家,進門就開始吐。返流的胡椒辣得整個食道和嗓子都火辣辣地疼,胃里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胃壁再使勁兒一擰,疼得我直哆嗦。吐了五六回,最后吐出來的都是清水,直到半夜才消停。
這家這么舍得加胡椒的店,等我病好了,值得去探訪一下,應該味道還不錯。
化療結束后,我轉入內分泌治療,終于不用那么頻繁地去醫(yī)院打卡了。
確診1年
轉入內分泌治療后不久,我申請回單位上班,F(xiàn)在再也當不成“拼命三郎”了,不過能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也是很開心的。
我有了比以前多得多的空閑時間,去做很多以前總是掛在嘴邊卻拖延著沒做的事。
比如去學攝影,為了交老師的作業(yè),對著小區(qū)門口小店養(yǎng)的大白貓左拍右拍,把它煩得躲進屋里再也不肯露頭。
美貌的“模特”
比如去學朗誦和配音,老師嘆著氣說:“你怎么播音腔這么重啊,要有對象感!對象感!知道嗎?”頭一次體會學渣的心情,但是教室樓下有間港式甜品店,姜汁撞奶味道一流,瞬間讓人心情陰轉晴。
再比如去看話劇音樂劇,聽演唱會,認認真真地寫劇評,認認真真地跟人辯論,還被現(xiàn)場的小姑娘塞過書簽、手幅和透卡,為粉絲的福利雀躍不已。
哦,我還開了一個跟自己專業(yè)有關的微信公眾號,第一次就收到了十來個人的打賞(雖然有五個是親戚跟好友),小有成就感。
生活就像黃河改道,原來的河道被廢棄,城池被沖毀,一地狼藉,等它找到新的入海口,又暫時安定下來。雖然沒有人知道下一次改道和決口什么時候會到來,但是至少當下,能努力就要努力,能快樂就要快樂,好比唐詩《金縷衣》說的: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來源:菠蘿說